青衣人如同融入山石的幽影,靜立在幾步之外。寬大的青色斗篷在崖頂濕冷的山風(fēng)中無聲鼓蕩,兜帽投下的陰影深不見底,隔絕了所有窺探的可能。那冰冷的、審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枷鎖,沉甸甸地壓在剛剛從地獄邊緣掙扎爬出的林晚身上。
林晚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被天敵鎖定的獵物。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轟鳴聲。她想質(zhì)問,想抓起手邊的石頭,想將昏迷的小豆子護(hù)得更緊……但身體的極度透支和劇痛讓她連動一動手指都無比艱難,只能像瀕死的魚一樣癱在冰冷的巖石地上,急促地喘息,用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那道青影。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下方深淵中隱隱傳來的、已經(jīng)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的狂暴劍鳴和邪惡嘶吼,如同背景的低音,提醒著她們剛剛逃離的恐怖。
時間在冰冷的對峙中緩慢流逝。林晚的意志在劇痛和未知的恐懼中苦苦支撐。就在她幾乎要被這沉重的壓力壓垮時,青衣人終于動了。
不是走向她們,而是極其緩慢地、如同拂去塵埃般,抬起了右手。寬大的袖袍滑落,露出一只骨節(jié)分明、膚色略顯蒼白的手。那只手對著林晚的方向,輕輕一彈。
咻!
一道極其微弱的青色流光,快如閃電,瞬間沒入林晚的眉心!
林晚只覺得眉心一涼,仿佛被冰針刺了一下,隨即一股冰冷的信息流強(qiáng)行涌入她混亂的意識!
不是聲音,不是文字,而是直接烙印在靈魂中的意念地圖!一條極其復(fù)雜的、跨越千山萬水的路線圖,終點清晰地指向一座巍峨巨城的輪廓——流云城!而在路線圖旁邊,還烙印著一個散發(fā)著微弱血光、令人心悸的復(fù)雜符印——那正是錢管事逼迫她簽下的“血契”烙印的樣式!符印旁邊,是一行冰冷的意念文字:
“烙印未消,入城即死。”
信息一閃而逝,如同冰冷的潮水退去,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清晰的認(rèn)知。青衣人沒有言語,沒有解釋,只是用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將最冰冷的事實和最渺茫的生路,粗暴地塞給了她。
做完這一切,青衣人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只蒼白的手重新縮回袖中。他(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的林晚和昏迷的小豆子,那兜帽下的陰影似乎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目光在小豆子貼著“流云”玉牌的口袋位置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然后,沒有任何預(yù)兆,青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濃霧的水墨,無聲無息地淡化、消散。原地只留下冰冷的山風(fēng)和翻滾的霧氣,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林晚瀕死之際的幻覺。
但眉心殘留的冰冷觸感和腦海中清晰無比的路線圖與血契烙印,殘酷地證明著剛才的真實。
“呃……”林晚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強(qiáng)撐著幾乎散架的身體,艱難地翻過身,爬到小豆子身邊。孩子依舊昏迷,額頭滾燙,但呼吸似乎比在崖頂時平穩(wěn)了一絲絲,碧玉續(xù)斷膏和參苓保元丹的藥力在持續(xù)發(fā)揮著作用。她顫抖著伸出手,確認(rèn)小豆子懷里的玉牌還在,才稍稍松了口氣。
青衣人……他(她)到底是誰?為何留下地圖又警告血契?他(她)與孫大夫、與蜀山、與流云城有何關(guān)聯(lián)?無數(shù)疑問如同亂麻纏繞心頭。但此刻,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血契烙印未消!流云城對她們而言,不再是希望之地,而是致命的陷阱!但地圖所指的方向,似乎又只有流云城……這是唯一的生路?還是通往另一個屠宰場的指引?
沒有時間猶豫了。小豆子的高燒需要救治,她們需要食物和安全的棲身之所。青衣人留下的路線圖,是目前唯一的指引。
林晚掙扎著坐起,檢查了一下腰間用布條捆著的黝黑礦石還在。這東西雖然邪門,但關(guān)鍵時刻或許能當(dāng)武器或換取一點資源。她將最后一點壓縮干糧掰開,自己咽下最小的一塊,將稍大的一塊用水小心化開,一點點喂給小豆子。
補(bǔ)充了一點微不足道的能量,林晚用樹枝和藤蔓勉強(qiáng)制作了一個簡陋的拖架,將依舊昏迷的小豆子小心地放在上面。她拖著傷腿,用那根枯樹枝作為拐杖,拖著沉重的拖架,循著腦海中烙印的路線方向,一步一挪,離開了這片充滿冰冷謎團(tuán)和死亡回憶的崖頂,一頭扎進(jìn)了前方更加濃密、更加未知的莽莽山林。
接下來的路途,是難以想象的艱辛跋涉。
青衣人留下的路線圖避開了主要的官道和人煙,專走險峻偏僻的山野小徑。密林深處藤蔓糾纏,毒蟲滋生;翻越陡峭山脊時,狂風(fēng)幾乎將她和拖架一起掀落深淵;涉過冰冷的山澗激流,刺骨的河水讓她傷腿的劇痛鉆心徹骨。饑餓如同附骨之蛆,她只能靠辨識有限的野果(冒著中毒的風(fēng)險)和捕捉溪流中小魚小蝦生食來維持。
小豆子大部分時間都在昏迷和高熱中交替,偶爾清醒片刻,也是目光渙散,囈語不斷。林晚只能不斷地給他喂水,用沿途找到的一些有清涼效果的草藥搗碎敷在他額頭,靠著孫大夫留下的珍貴丹藥吊住他最后一口氣。每一次停下休息,她都會仔細(xì)檢查他懷里的玉牌,那溫潤的觸感成了支撐她走下去的微弱信念。
身體的傷痛在跋涉中不斷累積、惡化。左腿被藤蔓吸食的傷口在潮濕環(huán)境下反復(fù)感染、流膿,每一次拖動拖架都如同酷刑。手上的傷口結(jié)痂又崩裂,鮮血染紅了充當(dāng)拐杖的樹枝。異世的靈魂與這具飽受摧殘的肉體排斥感越來越強(qiáng),眩暈和靈魂剝離的幻痛感時常襲來,讓她步履蹣跚,視線模糊。
唯一讓她感到一絲慰藉的,是腦海中那清晰的路線圖始終沒有消失或模糊。它如同黑暗中的燈塔,冰冷,卻固執(zhí)地指引著方向。
不知走了多少天,翻過了多少座山,涉過了多少條河。就在林晚感覺自己真的已經(jīng)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意識都開始模糊時,腳下的地勢終于開始變得平緩。空氣中的濕冷逐漸被一種渾濁的、混合著塵土、汗水和某種腐朽氣息的味道所取代。
她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身體,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攀上一座低矮的山坡。
眼前豁然開朗。
一座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城池,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鋼鐵巨獸,赫然出現(xiàn)在遙遠(yuǎn)的地平線上!
高聳入云的城墻由巨大的青黑色巖石壘砌而成,在夕陽的余暉下反射著冰冷堅硬的光澤,蜿蜒延伸,一眼望不到盡頭。城墻上密布著箭樓和瞭望塔,如同巨獸背脊上的猙獰骨刺。無數(shù)條寬闊的官道如同血管,從四面八方匯聚向那幾座巨大的、吞吐著車馬人流的城門。更遠(yuǎn)處,城內(nèi)鱗次櫛比的建筑輪廓層層疊疊,隱約可見高聳的塔樓和巨大的坊市輪廓。
流云城!
到了!歷經(jīng)九死一生,她們終于抵達(dá)了這座象征著希望與死亡交織的巨城!
然而,林晚眼中卻沒有絲毫抵達(dá)的喜悅,只有深沉的疲憊和冰冷的警惕。青衣人的警告如同寒冰烙印在靈魂深處——“烙印未消,入城即死。”錢管事、趙老三背后的勢力,萬寶樓……這張無形的死亡之網(wǎng),早已在城中張開。
夕陽的余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映在身后崎嶇的山路上,顯得格外渺小和凄涼。背上的小豆子發(fā)出微弱而不安的呻吟。林晚緊了緊拖著拖架的繩索,目光掃過下方官道上熙熙攘攘、如同螻蟻般涌入城門的各色人流。
如何入城?如何避開血契的感應(yīng)?如何在龍蛇混雜的巨城中找到一線生機(jī)?
就在這時,她模糊的視線捕捉到流云城巨大城墻的陰影之下,緊貼著墻根蔓延開來的、一片巨大而混亂的區(qū)域。那里沒有整齊的房屋,只有低矮破敗、如同垃圾堆砌而成的窩棚,密密麻麻,污水橫流,升騰著污濁的煙霧和嘈雜的聲浪。那是流云城的瘡疤——外城貧民窟,也被稱為“蟻巢”或“淤泥巷”。無數(shù)像她一樣走投無路、身份不明、掙扎在死亡線上的流民和底層人的聚集地。
那里,或許是她們唯一的藏身之處。
林晚的目光沉靜下來。她不再看那宏偉的城門,而是拖著沉重的拖架,背著昏迷的小豆子,一步一步,堅定地朝著那片巨大、混亂、散發(fā)著絕望與腐朽氣息的貧民窟陰影走去。夕陽將她們的身影投入那片巨大的陰影之中,如同兩粒微塵落入無邊的泥沼。
而就在她們身影消失在貧民窟邊緣混亂巷道的瞬間,貧民窟深處,一座歪斜破敗的窩棚屋頂上,一個戴著破舊斗笠、身影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男人,緩緩收回了遠(yuǎn)眺的目光。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閃過一絲如同禿鷲發(fā)現(xiàn)腐肉般的貪婪精光,悄無聲息地滑下屋頂,隱入了下方迷宮般污穢狹窄的巷道里。暗夜中的眼睛,已經(jīng)盯上了新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