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貧民窟的瞬間,如同從冰冷的地獄墜入了另一個更加污濁、更加窒息的泥潭。
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氣味如同粘稠的實體,狠狠撞進林晚的鼻腔——腐爛垃圾的酸臭、排泄物的臊氣、劣質油脂燃燒的嗆人煙霧、以及無數病弱軀體散發出的、混合著汗水和絕望的霉味。視線所及,是無窮無盡的低矮窩棚,用破木板、爛草席、銹蝕鐵皮和不知名的廢棄物胡亂搭建而成,歪歪斜斜地擠在一起,仿佛隨時會坍塌。狹窄的巷道如同迷宮,地面流淌著黑綠色的污水,混雜著各種穢物,踩上去粘膩濕滑。
光線在這里被徹底剝奪。即便夕陽還未完全落下,巨大的城墻陰影早已將這片區域籠罩在終年不散的昏暗之中。只有零星幾點搖曳的、散發著劣質油脂氣味的燈火,在污穢的巷道深處明滅,如同鬼火。
喧囂聲浪從四面八方涌來,沖擊著林晚的耳膜。孩童饑餓的哭嚎、病人痛苦的呻吟、醉漢的咒罵、男女的爭吵、還有不知何處傳來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嘶吼……所有聲音都混雜在污濁的空氣里,構成一曲絕望的交響。
林晚拖著簡陋的拖架,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污水浸透了本就破爛的草鞋,冰冷的觸感順著腳踝蔓延。背上的小豆子在顛簸和刺鼻的氣味中發出更加痛苦的囈語,滾燙的額頭貼著她的頸窩。她必須盡快找到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安頓下來,給小豆子降溫、處理傷口!
然而,在這片被遺忘的“蟻巢”里,安全是最大的奢侈品。
無數道目光從陰暗的角落、破爛的門簾縫隙中投射出來。麻木的、好奇的、貪婪的、不懷好意的……如同無數無形的觸手,在她身上和小豆子簡陋的拖架上掃視、掂量。幾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孩子蹲在污水溝邊,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她腰間鼓囊囊的地方——那里綁著最后一點干糧和那塊黝黑的礦石。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將拖架的繩索在手腕上纏得更緊,另一只手死死攥住了腰間那根充當拐杖的、末端被削尖的粗樹枝,眼神警惕如受傷的孤狼,掃視著每一個靠近的身影。異世的感知在高度緊張下提升到極致,努力分辨著周圍人群的情緒波動——大部分是空洞的麻木和饑餓的貪婪,但也夾雜著幾道更加冰冷、更加危險的窺伺。
“新來的?”一個沙啞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一個倚靠在窩棚門口、臉上布滿膿瘡的老嫗,渾濁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林晚和她拖架上的小豆子,“帶著個快死的娃?嘖嘖……想找地方落腳?‘泥鰍巷’最里頭,有片沒人要的破棚子,靠墻根,勉強能擋點風……不過,”老嫗咧開缺牙的嘴,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先得給‘禿鷲’交‘地頭錢’。”
禿鷲?林晚心中一凜。這個名字透著一股兇戾的氣息。
她順著老嫗隱晦的目光方向望去。只見前方一個稍微寬敞些、污水匯聚成小洼的十字路口,幾個身影或蹲或站地聚在那里。為首的是一個身材精瘦、如同被風干的咸魚般的男人,穿著一件油膩發亮的皮坎肩,露出兩條布滿刺青的枯瘦手臂。他的頭頂稀疏,只有幾縷油膩的黃毛貼在頭皮上,確實像個禿鷲。此刻,他正叼著一根草莖,一雙三角眼如同淬了毒的鉤子,精準地穿過昏暗的光線,牢牢鎖定了剛剛進入這片區域的林晚!
正是之前在山坡上窺伺她們的那個男人!他果然跟來了!
禿鷲的目光在林晚傷痕累累的身體、簡陋的拖架,尤其是她腰間那個鼓囊囊的布包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勾起一絲殘忍而貪婪的弧度。他身邊幾個同樣面目不善的漢子,也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緩緩地直起身,如同鬣狗般圍攏過來。
無形的壓力瞬間籠罩!周圍的嘈雜聲似乎都降低了幾分,許多麻木的目光帶著一絲看戲的冷漠投了過來。顯然,“禿鷲”在這片區域是令人畏懼的存在。
林晚停下腳步,將拖架擋在身后,握緊了手中的尖木棍,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那是極度疲憊和傷勢帶來的,但眼神卻異常沉靜,死死盯著步步逼近的禿鷲一伙。她知道自己毫無勝算,但絕不能讓這些人傷害小豆子!
“喂,新來的娘們!”禿鷲在幾步外站定,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帶著居高臨下的戲謔,“懂不懂規矩?進了‘禿鷲爺’的地盤,得交孝敬!看你這樣子,也沒幾個子兒……”他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掃過林晚腰間,“……把你腰上那破布包留下,再把這小崽子拖架上的破布扒下來,爺就發發善心,準你在墻根下待一晚。”
他身邊一個臉上帶疤的漢子嘿嘿笑著補充:“老大,我看這小娘們雖然一身傷,臉也臟,但身段還行……要不……”
污言穢語如同毒液潑來。林晚的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殺意,但被她強行壓下。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的腥甜和左腿鉆心的劇痛,嘶啞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寒意:“東西不能給。孩子要治病。我們……只求一塊擋風的地方。”
“治病?”禿鷲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夸張地大笑起來,他身邊的爪牙也跟著哄笑,“在這‘淤泥巷’還想治病?哈哈哈!這小崽子活不過今晚了!不如讓爺們給你個痛快,省得……”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林晚猛地將手中的尖木棍狠狠插進了腳下的污泥里!動作帶著一種決絕的兇狠!同時,她的左手迅速探入腰間布包,猛地抓出一塊東西!
不是干糧,也不是礦石,而是——那塊觸手溫潤、刻著“云”字和“流云”二字的白色玉牌!
她將玉牌高高舉起,對著禿鷲一伙,也對著周圍那些麻木或好奇的目光!玉牌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著一種微弱卻溫潤的光澤,帶著一種不屬于這片污穢之地的潔凈與神秘氣息!
“認識這個嗎?”林晚的聲音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顫抖,但眼神卻銳利如刀,“放我們過去!否則……”
她的話沒有說完。她也不知道這玉牌到底有多大威懾力。她只是在賭!賭青衣人留下的東西,賭這玉牌背后的“流云”二字,在這座城市里,哪怕是在最底層的淤泥里,也代表著某種不能輕易觸碰的存在!
禿鷲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他那雙三角眼死死地盯著林晚手中的玉牌,瞳孔猛地收縮!貪婪之色被一種極其突兀的驚疑和忌憚所取代!他顯然認出了這玉牌的樣式,或者至少感覺到了上面某種他惹不起的氣息!
“你……你……”禿鷲指著林晚,聲音有些變調,臉上的橫肉抽搐著。他身邊幾個爪牙也收斂了笑容,面面相覷,眼神中充滿了驚疑不定。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看著那塊在昏暗污濁中散發著溫潤微光的玉牌,看著那個雖然搖搖欲墜卻眼神執拗的少女。
短暫的死寂后,禿鷲臉上的橫肉劇烈地抖動了幾下,最終擠出一個極其難看、甚至帶著一絲扭曲的“笑容”:“呵……呵呵……原來是有‘信物’的……誤會,都是誤會!”他干笑著,對著手下使了個眼色,“讓開!給這位……呃……姑娘讓開!”
那幾個爪牙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讓開了道路,只是看向林晚和她手中玉牌的眼神,充滿了忌憚和更深沉的貪婪。
林晚心中沒有絲毫放松,反而更加警惕。她強撐著幾乎脫力的身體,收回玉牌緊緊攥在手心,那溫潤的觸感帶來一絲微弱的力量。她不再看禿鷲一伙,拖著沉重的拖架,一步一步,在無數道復雜的目光注視下,朝著老嫗所指的“泥鰍巷”深處走去。每一步,都感覺背后如同芒刺在背。
禿鷲陰鷙的目光如同毒蛇,死死纏繞著她的背影。他低聲對旁邊的心腹咬牙道:“盯緊了!這娘們身上有古怪!那塊牌子……還有她腰里那包東西……老子要定了!等她安頓下來……”后面的話化作一聲陰冷的獰笑。
林晚拖著沉重的腳步,在迷宮般狹窄污穢的巷道里穿行,終于在最深處、緊挨著冰冷高大城墻墻根的地方,找到了老嫗口中的“破棚子”。
那甚至不能稱之為棚子。只是幾塊巨大的、不知從何處倒塌下來的腐朽木板,斜斜地靠在布滿苔蘚和污漬的冰冷城墻上,勉強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的、不足一人高的狹窄空間。里面堆滿了垃圾和腐臭的雜物,散發著刺鼻的氣味。
但此刻,這已經是她們唯一的庇護所。
林晚用盡最后力氣,將小豆子小心地從拖架上抱下來,挪進那個勉強能遮擋些風雨的角落。孩子渾身滾燙,呼吸急促,額頭的傷口在顛簸和污濁環境下似乎更糟了,隱隱有膿液滲出。她心如刀絞,連忙翻找孫大夫留下的藥膏和丹藥,卻發現碧玉續斷膏只剩最后薄薄一層,參苓保元丹也只剩三粒了!
必須想辦法弄到藥!否則小豆子撐不過去!
就在她焦急萬分之際,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旁邊一堆被污水浸泡過的垃圾。一個被踩扁的、用劣質油紙包裹的小包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本能地伸手撿起,油紙沾滿了污泥,但里面似乎還有東西。
她剝開層層油紙,里面赫然是幾株被踩踏得不成樣子、卻依舊散發著極其微弱清苦藥香的植物殘骸!這味道……雖然很淡,但與她記憶中深淵平臺那種熒光苔蘚和孫大夫藥堂的味道都有相似之處!
更重要的是,在包裹的最里層油紙上,用某種黑色的炭筆,極其潦草地畫著一個圖案——一個葫蘆,旁邊寫著一個歪歪扭扭的“春”字!
“回春堂”?!
林晚的心臟猛地一跳!流云城里也有回春堂?!而且這藥渣……似乎是被遺棄或掉落的?難道在貧民窟附近,就有回春堂的分號或者……黑市藥販?
這個發現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回春堂!孫大夫的招牌!這是她們目前唯一可能獲得幫助的地方!雖然不知道具體在哪,但這潦草的圖案和字跡,無疑是一個指向!
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幾株殘破的藥草收好,連同那張寫著“春”字的油紙。這可能是小豆子活下去的關鍵線索!
她將最后一點碧玉續斷膏小心地涂抹在小豆子額頭的傷口上,又喂他服下一粒參苓保元丹。做完這一切,巨大的疲憊和傷痛終于徹底將她擊垮。她蜷縮在冰冷潮濕的角落,將昏迷的小豆子緊緊摟在懷里,用自己的體溫為他抵御寒意。
黑暗中,她摩挲著那塊溫潤的玉牌,又攥緊了那張寫著“春”字的油紙。青衣人的警告猶在耳邊,禿鷲的窺伺如影隨形,小豆子命懸一線……前路依舊兇險萬分。
然而,在這絕望的深淵之底,“回春”二字帶來的微弱希望,如同黑暗中悄然點亮的一粒星火。林晚將玉牌和油紙緊緊貼在胸口,感受著那冰冷的觸感,疲憊不堪地閉上了眼睛。她必須休息,必須恢復一點力氣,為了小豆子,她必須找到流云城的“回春堂”。
而在貧民窟更深的陰影里,幾雙如同鬣狗般的眼睛,正無聲地注視著城墻根下那個微弱的三角空間,等待著獵物的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