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暴雨里的屋檐與人心的褶皺
永吉巷的雨是后半夜?jié)娤聛淼摹?/p>
先是“滴答”幾聲試探,像誰在房檐上撒了把豆子,接著就變成了“嘩啦啦”的瓢潑,狂風(fēng)卷著雨珠砸在窗紙上,“砰砰”響得像有人在外面擂鼓。楊永革被驚醒時,聽見西廂房傳來“咔嚓”一聲脆響,緊接著是李貨郎的咒罵:“娘的!房梁斷了!”
他摸黑披了件褂子,剛推開門就被灌了滿臉雨,冷得打了個激靈。院子里積的水已經(jīng)沒過腳踝,青石板縫里的青苔被沖得發(fā)亮,李貨郎正舉著根木棍頂著塌下來的房梁,泥水順著他的褲腿往下淌,像兩條黑蛇。
“快搭把手!”李貨郎吼得嗓子都啞了,房梁中間裂了道大縫,像張要吞人的嘴,“再晚點,這屋子就得塌!”
楊永革剛沖過去抓住木棍,就聽見東廂房傳來蘇繡娘的尖叫:“我娘!我娘被壓著了!”他扭頭一看,東廂房的后墻塌了半角,泥水混著碎磚往屋里灌,蘇繡娘正趴在墻根扒土,手指被劃得鮮血直流。
“張嬤嬤!周書生!”楊永革扯著嗓子喊,南廂房的燈“唰”地亮了,周書生舉著油燈沖出來,眼鏡片上全是水霧,他剛跑到院子中央,腳下一滑,油燈“啪”地摔在水里,火苗“滋”地滅了,院子瞬間陷入一片漆黑。
“往這邊來!”張嬤嬤的聲音從廚房方向傳來,她舉著盞馬燈,燈芯在風(fēng)里突突跳,“先把蘇繡娘她娘抬到廚房去,那兒的墻是石頭砌的,結(jié)實!”
黑暗里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咳嗽聲、東西倒塌的悶響。楊永革和李貨郎咬著牙頂著房梁,木頭上的毛刺扎進(jìn)手心,疼得鉆心。他聽見蘇繡娘的哭聲混在雨里,像只受傷的貓,還有周書生磕磕絆絆的念叨:“《營造法式》里說,房梁承重不能超過……”被張嬤嬤一聲“閉嘴干活”打斷。
好不容易把蘇繡娘的娘從塌墻下拖出來,老太太已經(jīng)嗆了水,嘴唇發(fā)紫,只有胸口還微微起伏。張嬤嬤把她平放在廚房的灶臺旁,解開她的衣襟,用自己的棉襖裹住她,又往灶膛里塞了把干柴,火星子“噼啪”濺出來,映著她花白的頭發(fā)。
“得找大夫,”張嬤嬤的手在抖,卻還在往灶膛里添柴,“不然……不然就熬不過去了。”
“這鬼天氣,哪有大夫肯來?”李貨郎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和泥,“鎮(zhèn)里的回春堂離這兒三里地,中間那座石橋早就被沖得差不多了,根本過不去!”
周書生突然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打開,里面是半塊辣椒饅頭,還是前天剩下的。他把饅頭往老太太嘴邊送,聲音發(fā)顫:“書上說,辣椒能提神……說不定有用……”
蘇繡娘一把打掉饅頭,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掉:“都什么時候了還看書!我娘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話沒說完就被楊永革按住了肩膀。
“哭解決不了問題,”楊永革的聲音比平時沉了些,雨水順著他的下巴往下滴,“李貨郎,你跟我去加固東廂房,別讓塌得更厲害;周書生,你去看看南廂房漏不漏,把能找到的油布都蓋在值錢的東西上;張嬤嬤,您老在這兒守著,給老太太喂點熱水;蘇繡娘,你跟我來,把你娘的藥箱子搬到廚房,別被水泡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根定海神針,亂糟糟的院子里突然靜了些,只有雨聲還在“嘩嘩”地響。
雨下到卯時還沒停,反而更兇了。永吉巷的積水已經(jīng)漫到膝蓋,巷口的老槐樹被風(fēng)刮得快貼到地上,樹葉打著旋往水里飄,像一群逃命的蝴蝶。
楊永革和李貨郎用幾根粗木頭頂住東廂房的斷梁,又在外面糊了層油布,算是暫時穩(wěn)住了。兩人渾身都濕透了,凍得嘴唇發(fā)紫,靠在廚房的門框上喘氣,哈出的白氣剛飄到眼前就散了。
“東家,你看那是什么?”李貨郎突然指著院門外,聲音發(fā)緊。
楊永革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巷口的積水里漂著個黑乎乎的東西,正往院子這邊漂,仔細(xì)一看,居然是個人!那人趴在塊破木板上,雙手死死抓著板沿,頭發(fā)像水草一樣在水里散開,眼看就要被卷進(jìn)排水溝。
“救人!”楊永革抓起墻角的長竹竿就往外沖,李貨郎緊隨其后。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蹚到巷口,楊永革把竹竿遞過去,喊:“抓住!抓住!”
那人卻像沒聽見,腦袋耷拉著,一動不動。李貨郎急了,撲進(jìn)水里游過去,一把抓住那人的后領(lǐng),拖到木板上,又拼命往岸邊游。等把人拖到院子里,楊永革才發(fā)現(xiàn)——是左瘸子!
他的瘸腿被根斷繩纏著,褲腿上全是血,不知道是被石頭劃的還是被什么東西咬的。張嬤嬤用馬燈照了照他的臉,眉頭一皺:“還有氣,先抬到廚房暖著。”
“救他干啥?”蘇繡娘紅著眼喊,“他偷趙老實的銀子,害我差點沒了營生,這種人渣,淹死才好!”
左瘸子像是被這話驚醒了,突然咳嗽起來,咳出的水帶著血絲。他睜開眼,看見蘇繡娘,突然咧開嘴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我……我不是來害你們的……”他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遞過來,“這是……我偷的銀鐲子……還給你……”
油紙包早就濕透了,里面的銀鐲子卻還亮著,正是蘇繡娘之前給趙老實的那個。
“你咋會有這鐲子?”楊永革接過鐲子,冰涼的金屬硌得手心發(fā)麻。
“張管家……張管家讓我把這鐲子送到張鄉(xiāng)紳那兒……”左瘸子咳得更厲害了,“他說……說等雨停了,就放火燒了永吉巷,嫁禍給……給趙老實……我聽見了,我不想做傷天害理的事……”
院子里突然靜得可怕,只有雨聲還在“嘩嘩”地響,像誰在暗處冷笑。
辰時的雨稍微小了些,變成了蒙蒙細(xì)雨。楊永革讓李貨郎去通知趙老實,讓他提防張鄉(xiāng)紳,又讓周書生去縣衙報官,說“張鄉(xiāng)紳要縱火”。自己則守在廚房,看著左瘸子和蘇繡娘的娘。
左瘸子喝了點姜湯,緩過些勁來,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他說自己小時候偷東西,是因為餓,爹娘死得早,沒人管他;他說跟著張管家混,是因為張管家給了他半袋米,讓他能活到冬天;他說偷趙老實的銀子時,其實手抖了半天,看見趙老實的娃在炕上咳,心里像被針扎了。
“我知道我不是好人,”左瘸子看著灶膛里的火苗,眼睛紅紅的,“可我不想變成張管家那樣的人……他為了討好張鄉(xiāng)紳,連自己的親爹都能不認(rèn),我……”
蘇繡娘的娘突然哼了一聲,醒了過來。她看見左瘸子,渾濁的眼睛亮了亮,突然說:“你……你是不是老左家的小兒子?”
左瘸子愣了愣:“您認(rèn)識我爹?”
“認(rèn)識,”老太太喘了口氣,“當(dāng)年你爹是瓦匠,幫我家蓋過房子……他說你娘生你時難產(chǎn)走了,他一個人拉扯你不容易……”
左瘸子的眼淚突然就下來了,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個個深色的圓點。他抓著老太太的手,哭得像個孩子:“我爹……我爹前年冬天凍死在破廟里了,我連口棺材都沒給他買……”
蘇繡娘站在旁邊,手里還攥著那只銀鐲子,聽見這話,突然轉(zhuǎn)身往外走,回來時手里拿著件棉襖,是張嬤嬤給她娘做的,還沒穿過。“給你,”她把棉襖往左瘸子手里塞,聲音有點硬,“別凍死了,還得去縣衙作證呢。”
左瘸子接過棉襖,手都在抖,棉襖上還帶著蘇繡娘繡的桂花,針腳細(xì)密,香得很。
午時的太陽終于出來了,像個蛋黃掛在天上,把雨霧染成了金色。縣衙的捕快來了,帶著鎖鏈,把聞訊趕來的張管家抓走了,張鄉(xiāng)紳因為“意圖縱火”,也被帶去問話。
趙老實提著籃雞蛋來謝,說“要不是你們,我家就被燒了”;王屠戶扛著半扇豬肉來,說“給老太太補補身子”;連平時怕事的劉掌柜都來了,帶來些上好的藥材,說“算我賠罪,以前不該缺斤少兩”。
永吉巷的人忙著清理積水,修補塌墻。李貨郎和周書生在東廂房釘木板,“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響;張嬤嬤在廚房做飯,飄出股肉香;蘇繡娘坐在灶臺旁,給她娘喂粥,老太太的氣色好多了,能笑著說“慢點喂”。
左瘸子被捕快帶走時,回頭看了眼永吉巷,看見蘇繡娘正在給那只銀鐲子拋光,陽光照在上面,亮得晃眼。他突然笑了,瘸著腿,一步步地跟著捕快走,背影在陽光下拉得很長,像個終于找到了方向的人。
楊永革站在院子里,看著這一切,突然覺得心里很暖。WiFi精靈從他兜里滾出來,路由器腦袋上沾著片濕樹葉,彩虹燈閃得像顆星星。
“今天阻止張鄉(xiāng)紳縱火,加一百分;左瘸子改邪歸正,加五十分;蘇繡娘的娘好轉(zhuǎn),加三十分。現(xiàn)在總分兩千三百五十分,解鎖‘自動修房機’!”
“修房機?”楊永革笑了,“正好能用上。”
他抬頭望去,蘇繡娘正抬頭看天,陽光照在她臉上,像開了朵花。她的針腳還是有點歪,卻比任何精致的繡品都讓人覺得美。
楊永革突然明白,人心就像這被暴雨淋過的屋檐,看著坑坑洼洼,卻總能在雨后,接住第一縷陽光。
他轉(zhuǎn)身往廚房走,想幫張嬤嬤燒火,聽李貨郎吹牛,看周書生寫字,看蘇繡娘把那個“全家福”繡得更熱鬧些。
畢竟,這人間的風(fēng)雨,從來都不是一個人能扛過去的,是一群人湊在一起,你扶我一把,我拉你一下,磕磕絆絆地,往前走。
而他,愿意做那個最會撐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