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安和新生——窩頭里的日子長
安和縣的雪落得早,十一月剛過,檐角就掛了冰棱。楊永革揣著暖爐站在學堂門口,看孩子們踩著雪往教室里跑,棉鞋踩在雪地上“咯吱”響,混著背書聲——“人之初,性本善”,脆生生的,比灶上剛蒸好的窩頭還熱乎。
“楊大人!”劉老栓裹著棉襖從孤兒院跑過來,手里拎著個布兜,“剛蒸的玉米窩頭,給孩子們揣懷里暖手。”布兜一打開,熱氣裹著麥香冒出來,窩頭一個個圓滾滾的,頂頭還留著捏出來的小窩。
楊永革捏起一個,燙得直換手:“老劉,你這手藝又精進了。”
“那是!”劉老栓咧著嘴笑,眼角的皺紋堆起來,“皇上都說咱這窩頭香,我能糊弄?對了,昨兒城西張嬸送了袋新磨的黃豆,我摻了點做窩頭,你嘗嘗,帶點豆腥味,孩子們愛得緊。”
正說著,董建紅扶著腰從縣衙方向走來,肚子已經挺得溜圓,棉裙底下塞了層厚棉絮,走一步晃一下,像揣了個圓滾滾的面袋子。“你倒好,躲在這兒吃獨食。”她拍了拍楊永革的胳膊,指尖凍得發紅,“師爺在縣衙等你呢,說水渠那邊有消息。”
楊永革趕緊把窩頭塞回布兜,騰出手扶她:“咋不在屋里待著?這么冷的天,凍著孩子咋辦。”
“待不住,”董建紅往學堂里瞟了眼,“剛給孩子們做了幾雙棉襪,送來給劉叔。再說水渠那事,我也惦記著——開春能不能澆上田,就看這陣子了。”
兩人往縣衙走,雪落在董建紅的發間,楊永革伸手替她撣,指尖蹭到她的耳朵,涼得像塊冰。“都說懷雙胞胎累,你偏不省心。”他嘟囔著,把她的手揣進自己懷里暖著。
“累啥,”董建紅靠在他肩上,“你忘了?當初你逼著富戶捐糧,我挺著肚子去巡撫衙門,那才叫累。現在這日子,暖烘烘的,累也樂意。”
縣衙院子里,師爺正蹲在地上看圖紙,旁邊堆著幾塊青磚,上面畫著歪歪扭扭的線條。“大人!您可來了!”師爺直起腰,凍得鼻子通紅,“水渠工匠捎信來,說城西那段渠基凍住了,得等開春化凍才能接著修。不過他們想了個法子,先把渠邊的土夯實,開春直接鋪石板,不耽誤春耕。”
楊永革蹲下去扒拉圖紙,指尖戳著“城西”兩個字:“凍住就先停,別讓工匠們凍著。給他們多發兩身棉衣裳,伙食費再提提,頓頓得有熱湯。”
“我記下了,”師爺應著,又遞過來個木匣子,“這是周員外讓人送來的,說給孤兒院的孩子們做年貨。”打開匣子,里面是堆花花綠綠的布料,還有幾串銅錢,用紅繩串著,晃得人眼亮。
“周老頭倒是轉性了。”楊永革挑眉。前兩年分地時,周員外抱著柱子哭,說楊永革要抄他家,現在倒主動送年貨了。
“可不是嘛,”師爺笑,“前兒我路過他家鋪子,見他正給乞丐遞饅頭呢。他說,自個兒修了橋,見天兒看百姓趕集時樂呵呵的,才知道手里攥著銀子不如心里踏實。”
董建紅拿起塊藍底白花的布料,摸了摸:“這布軟和,給孩子們做棉襖正好。劉叔說孤兒院又來了倆孩子,一個才三歲,總尿床,得做件厚棉褲。”
正說著,虎頭扛著個麻袋沖進院子,雪地被他踩得“哐哐”響:“大人!張屠戶家的驢生了!仨小驢駒,黑黢黢的,跟煤球似的!”
“真的?”楊永革眼睛一亮。那只會“說話”的黑驢是縣寶,拉著孩子們上學,還幫著拉磨,百姓都寶貝得緊。
“可不是!”虎頭把麻袋往地上一放,掏出個圓滾滾的東西,“張屠戶讓我送幾個熱乎的驢打滾,說給夫人補補。”是剛做的驢打滾,裹著黃豆面,還冒著熱氣。
董建紅笑著接過來:“替我謝張屠戶。對了,讓他別總給驢喂精料,糙點的草料才養腸胃。”
虎頭應著跑了,楊永革看著他的背影笑:“這小子,當初扛著哨棒跟我闖富戶家,現在倒成了縣里的跑腿總管。”
“日子好了,人自然就踏實了。”董建紅靠在他身上,摸了摸肚子,“剛孩子踢我了,許是聽見說驢駒子,也高興呢。”
雪越下越大,院子里曬的玉米早收進了倉,只剩光禿禿的曬場,被雪蓋得白茫茫一片。楊永革搬了把椅子放在廊下,讓董建紅坐著,自己蹲在旁邊,剝了個凍柿子遞過去。
“你說,等孩子生了,叫楊安、楊和,中不中?”他問。
“中啊,”董建紅咬了口柿子,甜得瞇起眼,“安和,安和,咱縣就叫這名,多吉利。等他們長大了,讓楊安學種地,咱縣的麥子總得有人種;讓楊和學教書,學堂里的孩子總得有先生。”
“也行,”楊永革點頭,“別學我當縣令,太累。”
“累也值啊。”董建紅拽了拽他的袖子,“你看那邊——”
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孤兒院的煙囪正冒著煙,煙柱直直地往天上飄,混著雪沫子,像條白帶子。孩子們的笑聲從墻那邊傳過來,還有劉老栓的吆喝:“慢點跑!別摔著!”張屠戶家的驢大概是聽見小駒子叫,“嗷”地吼了一聲,聲音悶悶的,卻透著歡喜。
楊永革突然想起皇上吃窩頭那天,皇上嚼著窩頭,眼里有點濕,說“你們這的窩頭最香”。那會兒他還不懂,不就個粗糧窩頭嗎?哪有宮里的點心精致。現在才明白,皇上說的香,不是窩頭的味,是這日子的味——是孩子們的笑聲,是驢叫,是雪地里踩出的腳印,是揣在懷里暖手的窩頭,是肚子里輕輕踢人的孩子。
“等開春,水渠修好了,咱把城東的荒地開出來,種上棉花。”楊永革說,“孩子們的棉襖就不愁布料了。再讓豆腐西施教婦女們做糖豆,賣到別的縣去,賺了錢給學堂請個好先生。”
“嗯,”董建紅點頭,“再讓銀匠給孩子們打個小鈴鐺,掛在書包上,走在路上叮叮當當地響,好聽。”
雪落在楊永革的發上,他沒拍,就那么蹲著,看董建紅小口吃柿子,看雪片落在她的睫毛上,看院子里的雪越積越厚。遠處傳來敲梆子的聲音,是更夫在報時,“咚——咚——”,兩聲,慢悠悠的,像這安和縣的日子,不慌不忙,卻扎實得很。
他突然笑了,從懷里掏出個東西遞給董建紅——是個用玉米桿編的小玩意兒,歪歪扭扭的,像頭驢。“昨兒跟孩子們學的,編得不好。”
董建紅接過來,摸了摸,玉米桿的邊有點扎手,卻暖烘烘的。“挺好的,”她把小驢放在肚子上,“等孩子生了,就讓他們拿著玩。告訴他們,這是爹編的,咱安和縣的縣令,不光會斷案,還會編驢呢。”
雪還在下,可廊下暖和。楊永革蹲在地上,董建紅坐在椅上,肚子上放著玉米桿編的小驢,兩人沒說話,就聽著遠處的笑聲、驢叫、敲梆子聲,混著雪落的“沙沙”聲,像支唱不完的曲子。
楊永革知道,這曲子還長著呢。開春會有新的麥子,夏天會有甜的西瓜,秋天會有金黃的玉米,冬天還會有熱乎的窩頭。孩子們會長大,小驢駒會拉車,董建紅會抱著孩子站在學堂門口笑。
日子嘛,就像這窩頭,看著糙,嚼著卻香,慢慢咽下去,暖烘烘的,從喉嚨一直暖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