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沈知微就把父親的《炮制藥訣》和那幾張帶玄參花紋的紙仔細包好,塞進貼身的包袱里。
指尖的傷口敷了甘草粉,已結了層薄痂,觸到粗布包袱時,傳來輕微的癢意。
她鎖好百草堂的門,剛走到巷口,就見陸崢牽著兩匹馬等在那里。
他換了身輕便的藏青色短打,腰間佩刀換成了軟劍,顯然是為趕路做了準備。
“都收拾好了?”陸崢把其中一匹馬的韁繩遞過來,馬背上馱著個不大的行囊,“我備了些干糧和傷藥,路上用。”
沈知微接過韁繩,指尖碰到他的手,兩人都下意識地縮了縮。
她低聲道:“多謝。”
剛要翻身上馬,就見鎮口的方向跑來個婆子,是富戶李員外家的張媽,跑得發髻都散了,慌里慌張地喊道:“沈姑娘!陸捕頭!不好了!我家夫人出事了!”
陸崢眉頭一皺:“何事如此驚慌?”
“我家夫人……夫人今早吃了阿膠燉雞,突然腹痛不止,現在在床上打滾,氣都快喘不上來了!”張媽抓住沈知微的胳膊就往回拽,“鎮上的郎中都瞧遍了,說不出個所以然,您快去瞧瞧吧!”
沈知微看向陸崢,眼里滿是猶豫。去李府救人,必然會耽誤去揚州的時辰;可若是置之不理,一條人命可能就沒了。
陸崢看了看天色,沉聲道:“先去看看。一刻鐘,最多一刻鐘。”
李員外家在鎮東頭,青磚高墻,門楣上掛著“積善堂”的匾額。
兩人剛進門,就聽見內室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夾雜著婦人痛苦的呻吟。
“沈姑娘可算來了!”李員外迎上來,穿著綢緞馬褂,卻沒了往日的體面,眼眶通紅,“你快救救內子,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
沈知微沒工夫寒暄,徑直走進內室。
李夫人躺在床上,面色慘白如紙,額頭全是冷汗,雙手死死按著小腹,疼得渾身抽搐。
床邊站著兩個郎中,正圍著藥碗發愁,見沈知微進來,都松了口氣。
“沈姑娘,你看這……”其中一個郎中指著桌上的藥碗,里面還剩小半碗阿膠燉雞,“夫人說今早覺得氣血虛,就燉了阿膠,剛吃兩口就喊肚子疼。”
沈知微放下包袱,先給李夫人診脈。脈象沉細而亂,像被什么東西淤塞住了,指尖能感覺到皮膚下隱隱的灼熱。
她又掀開李夫人的眼皮,眼白上布滿了細密的紅點,這是血熱妄行的征兆。
“阿膠在哪?”她問。
張媽連忙從柜子里捧出個錦盒,打開一看,里面是塊黑褐色的阿膠,表面布滿了青綠色的霉斑,看著確實像放壞了。
“這阿膠是前陣子從蘇州藥行買的,說是陳年老膠,怎么會……”李員外急得直跺腳。
沈知微拿起阿膠,湊到鼻尖聞了聞。
尋常阿膠發霉,會有股酸腐味,可這阿膠的霉斑卻帶著股奇異的腥氣,倒像是……她用指甲刮下一點霉斑,放在指尖捻了捻,粉末細膩,不像是自然發霉該有的質感。
“夫人除了腹痛,還有別的癥狀嗎?”
“還有……還有牙齦出血,剛才咳出來的痰里都帶血!”張媽接口道。
沈知微心里大致有了數。
她走到桌邊,拿起那碗阿膠燉雞,用銀簪挑了點湯汁,銀簪沒有變黑,排除了砒霜之類的毒物。
她又舀起一勺,放在鼻尖細嗅,除了阿膠的腥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酸餿味,像是……
“這幾日誰負責照看阿膠?”她問。
張媽愣了愣:“是……是我。夫人特意交代,阿膠要放在谷殼里防潮,我每日都去查看的,昨天還好好的,沒見發霉。”
“是嗎?”沈知微看向她,“那這霉斑倒是長得快。尋常阿膠儲存,需用谷殼掩埋,置于陰涼干燥處,每月還要翻曬一次,能存三年不壞。可這霉斑看著新鮮,倒像是一夜之間長出來的。”
張媽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低下頭道:“許是……許是這幾日下雨,潮氣太重了。”
沈知微沒再追問,轉身對李員外說:“取些金銀花和綠豆來,再燒一鍋滾水。”
陸崢在一旁看著,見她有條不紊地指揮,不像個普通藥女,倒有幾分老醫官的沉穩。
他走到桌邊,拿起那塊發霉的阿膠,忽然道:“這霉斑看著不對勁,像是畫上去的。”
沈知微點頭:“不是畫的,是抹上去的。”她用銀簪刮下一塊霉斑,放在碟子里,“這是青霉菌液,有人把發霉的豆腐水收集起來,過濾后涂在阿膠上,偽造發霉的假象。”
李員外大驚:“誰會這么做?”
“青霉菌少量能治瘡瘍,可劑量大了會讓人敗血癥,出現腹痛、出血的癥狀,和夫人現在的樣子一模一樣。”沈知微一邊說,一邊把金銀花和綠豆放進陶罐,“這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下毒。”
說話間,藥已經熬好了。
她撬開李夫人的嘴,一勺一勺把藥汁喂進去,又讓人用溫水擦拭她的手心腳心,促進毒素發散。
半個時辰后,李夫人的腹痛漸漸減輕,呼吸也平穩了許多。沈知微松了口氣,額頭上已沁出薄汗。
“沈姑娘,到底是誰要害內子?”李員外追問。
沈知微看向張媽,她正縮在角落里,雙手絞著圍裙,臉色比李夫人還要白。“張媽,你袖口沾的是什么?”
張媽慌忙把手背到身后,卻還是被陸崢看到了。
張媽袖口上沾著幾點青綠色的粉末,和阿膠上的霉斑一模一樣。
“是你?”李員外又驚又怒,“我待你不薄,你為何要加害內子?”
張媽“撲通”一聲跪下,眼淚直流:“老爺饒命!我不是故意的!是……是夫人她克扣我的月錢,還打我罵我,我一時糊涂……”
原來張媽因被李夫人苛待,心里積怨,聽說發霉的東西吃了會生病,就偷偷收集了發霉的豆腐水,涂在阿膠上,想讓李夫人受點罪,沒想到會鬧出這么大的事。
“把她帶去縣衙。”陸崢對跟來的衙役道,又對李員外說,“阿膠和藥碗都收好,作為證物。”
處理完李府的事,已經是巳時。
太陽升得老高,照在地上暖洋洋的,可去揚州的時辰已經錯過了最早的船。
“看來只能等下午的船了。”陸崢看著碼頭的方向,眉頭緊鎖。他總覺得這事來得蹊蹺,偏偏在他們要動身的時候出了人命關天的事。
沈知微也覺得不對勁。她走到院子里,看著那棵老槐樹,忽然道:“張媽一個婆子,怎么會知道青霉菌液的毒性?尋常人只會以為發霉的東西吃了會拉肚子,不會想到能讓人敗血癥。”
陸崢眼神一凜:“你是說,有人指使她?”
“不好說。”沈知微搖搖頭,“但這阿膠上的霉斑,涂得太過均勻,不像是一個婆子能做到的。而且李夫人的癥狀,來得又快又急,劑量控制得很準,像是……懂藥理的人做的。”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凝重。這青溪鎮,遠比他們想象的要復雜。
“下午的船也走不了了。”陸崢忽然道,“剛才衙役來報,知縣大人說最近江面不太平,所有船只都要停航三日,盤查可疑人員。”
沈知微的心沉了下去。停航三日,足夠那魏藥商在揚州布好新的局了。
她看向縣衙的方向,陽光刺眼,卻照不透那層層疊疊的陰影。
“看來,有人不想讓我們走。”沈知微低聲道。
陸崢握緊了腰間的軟劍:“那我們偏要走。船走不了,我們騎馬去揚州。”
沈知微抬頭看他,眼里重新燃起了光:“好。”
兩人剛走出李府,就見一個小廝匆匆跑來,手里拿著封信,遞給陸崢:“捕頭,這是從縣衙送來的,說是緊急公文。”
陸崢拆開一看,臉色驟變。信上寫著:“揚州府漕運衙門遭人縱火,卷宗被毀,命你即刻前往協助調查。”
沈知微湊過去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漕運衙門的卷宗,很可能就有那魏藥商走私藥材的記錄,現在被毀,顯然是有人故意為之。
“這是調虎離山計。”沈知微道,“他們想讓你去揚州,卻把我留在青溪鎮。”
陸崢捏緊了信紙,指節泛白:“你跟我一起走。”
“不行。”沈知微搖頭,“他們既然不想讓我走,肯定還有后招。我留在這里,正好看看他們想做什么。你先去揚州,查清楚漕運衙門的事,我們在揚州府衙匯合。”
陸崢猶豫了:“可你一個人……”
“放心,我有辦法自保。”沈知微從包袱里拿出個小布包,里面是她配的解毒散,“而且,我爹的舊案線索,說不定就在這青溪鎮里。你快去,別耽誤了時辰。”
陸崢看著她堅定的眼神,最終點了點頭:“保重。我會讓人暗中保護你,有事就去碼頭找老船夫,他會給你送信。”
看著陸崢騎馬遠去的背影,沈知微深吸一口氣。
陽光穿過槐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接下來的日子,她要一個人面對這青溪鎮的暗流了。
回到百草堂,剛推開大門,就看到柜臺上放著個陌生的包裹,上面沒有署名,只貼著一張紙,紙上畫著個玄參花紋。
沈知微的心一緊,慢慢打開包裹。里面是一塊阿膠,和李夫人吃的那塊一模一樣,表面也布滿了青綠色的霉斑。
包裹里還有張紙條,上面寫著:“沈姑娘,好戲才剛剛開始。”
沈知微捏緊了紙條,眼里閃過一絲冷意。她倒要看看,這躲在暗處的人,到底想玩什么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