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再次籠罩青溪鎮時,沈知微把百草堂的門板上得格外嚴實。
陸崢走后,鎮上的空氣仿佛都沉了幾分,連巷口賣餛飩的張叔都收攤早了,說是“今晚風邪,怕是要出事”。
她把父親留下的那把青銅藥刀找了出來,磨得鋒利,藏在柜臺下的暗格里。
指尖觸到冰涼的刀身,心里卻比來時更慌。
她不是怕,是一種空落落的懸著,像沒熬透的藥,總差著最后一把火。
前堂的油燈剛點上,就聽見后院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像是有人踩塌了柴堆。
沈知微握緊藥刀,踮著腳往后院走。
月光從墻頭上漏下來,照得柴草堆影影綽綽,角落里的樟木箱還鎖得好好的,似乎是風吹動了枯枝。
剛松了口氣,后頸忽然襲來一陣冷風。
沈知微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躲,只聽“嗤”的一聲,一支淬了黑油的弩箭釘在她剛才站著的地方,箭尾還在嗡嗡發抖。
“誰?”她低喝一聲,反手抽出藥刀,刀柄上的防滑紋硌得掌心生疼。
柴房頂上躍下兩個黑衣人,蒙面巾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陰鷙的眼睛,手里都握著短刀,刀身閃著幽藍的光,像是涂了毒。
他們的靴底沾著泥,卻沒帶半點鎮上的草屑,顯然是外來的。
“沈姑娘,不必多問。”左邊的黑衣人開口,聲音被刻意壓低,辨不出年紀,“交出你不該留的東西,能少受點罪。”
不該留的東西?沈知微的心沉了沉。
是父親的卷宗,還是那些帶玄參花紋的紙?
陸崢剛走他們就動手,顯然是算準了她孤立無援,卻又刻意不提具體要什么,倒像是怕說漏了什么。
“我這里只有藥材,你們要什么?”她緩緩后退,后背抵住藥柜,眼角的余光掃過旁邊的藥屜,那里放著曬干的天南星,粉末能讓人喉頭水腫。
“別裝糊涂。”右邊的黑衣人說著,已經撲了上來,短刀直刺她心口。
他的招式狠戾,卻帶著股生澀,不像常年動刀的江湖人,倒像是臨時被派來的。
沈知微猛地矮身,躲開刀鋒,順手拉開“天南星”的抽屜,抓起一把粉末朝他臉上撒去。
黑衣人沒想到她會來這手,躲閃不及,粉末嗆進鼻腔,頓時劇烈地咳嗽起來,捂著喉嚨說不出話。
“找死!”左邊的黑衣人見狀,揮刀砍過來。這人力道極大,刀風帶著破空聲,顯然是練家子。
沈知微不敢硬接,轉身繞到藥柜后面,藥刀在抽屜上一磕,“嘩啦”一聲,半抽屜的磁石滾了出來,全是她平時用來吸附藥渣中鐵屑的,此刻撒在地上,正好絆住黑衣人的腳步。
黑衣人踉蹌了一下,沈知微趁機從“巴豆”屜里抓了把豆子大小的藥丸。
這是她按古方做的“瀉心丸”,巴豆含量極高,沾到皮膚都會引發紅腫。
她揚手朝黑衣人臉上扔去,卻被他揮刀擋開,藥丸砸在藥柜上,彈落一地。
“就這點本事?”黑衣人冷笑一聲,再次撲上來。
沈知微繞著藥柜躲閃,后背忽然撞到個硬東西,是放著“硫磺”的壇子。
她靈機一動,反手掀開壇蓋,抓起一把硫磺粉朝油燈扔去。
硫磺遇火瞬間燃起藍焰,火星濺到黑衣人的衣袖上,頓時燒了起來。
他慌忙拍打火焰,沈知微趁機抄起旁邊的搗藥杵,狠狠砸在他手腕上。
只聽“咔嚓”一聲脆響,黑衣人痛呼一聲,短刀掉在地上。
就在這時,被天南星嗆到的黑衣人已經緩過來,從背后偷襲,短刀直刺她后心。
沈知微聽得風聲,想躲卻已經來不及,只能猛地轉身,用胳膊去擋。
“嗤啦”一聲,刀鋒劃破衣袖,帶起一串血珠。
傷口火辣辣地疼,很快就泛起烏黑,顯然是淬了毒。
“姑娘,認命吧。”黑衣人獰笑著,再次揮刀。
他的蒙面巾被剛才的掙扎蹭開一角,露出下巴上一顆小小的黑痣——沈知微猛地想起,前幾日在鎮口見過一個挑著擔子的貨郎,下巴上也有這么顆痣,當時他還問過百草堂怎么走。
沈知微眼前陣陣發黑,毒性發作得比她想的要快。
她咬著牙,抓起柜臺上的藥壺——里面是剛熬好的“金銀花解毒湯”,還是早上為李夫人備的,此刻滾燙滾燙的。
她猛地將藥壺朝黑衣人臉上潑去,趁著他捂臉慘叫的瞬間,抓起地上的短刀,用盡全身力氣刺進他的小腹。
另一個黑衣人剛從手腕的劇痛中緩過來,見同伴倒地,眼睛都紅了,瘋了似的朝她撲來。
沈知微已經耗盡了力氣,傷口的毒性順著血液蔓延,眼前越來越模糊。
她看著對方的刀刺過來,忽然想起父親說過,“毒者,藥也,關鍵在以毒攻毒”。
她猛地拉開最底層的抽屜,那里放著她用“附子”泡的藥酒,專治風寒濕痹,毒性雖烈,卻能暫時壓制其他毒素。
她抓起酒壇,連壇帶酒朝黑衣人砸去,同時將剩下的附子酒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灼燒著喉嚨,附子的毒性瞬間發作,渾身像被烈火焚燒,卻奇異地壓下了傷口的麻癢。
她借著這股狠勁,撿起地上的藥刀,朝黑衣人砍去。
黑衣人沒想到她還能反擊,被酒壇砸中了額頭,正暈乎乎的,躲閃不及,被藥刀劃中了胳膊。
他看了眼沈知微通紅的眼睛,又瞥了眼地上同伴的尸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要緊事,忽然轉身躍上墻頭,幾個起落就消失在夜色里。
他跑的時候,腰間墜著的一塊玉佩撞在墻磚上,發出“咚”的輕響。
那玉佩的形狀,沈知微在父親舊案卷宗的插圖里見過,是太醫院藥丞以上官員才能佩戴的“麒麟佩”。
沈知微再也撐不住,癱坐在地上。
附子的毒性開始反噬,渾身抽搐起來,眼前陣陣發黑。
她掙扎著爬到藥柜前,摸索著打開“甘草”屜,抓起一把甘草塞進嘴里,用力咀嚼甘草能解百毒,雖然不能立刻壓制附子的烈性,卻能拖延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巷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像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朦朧中,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沖進來,玄色的披風掃過地上的血跡,是陸崢。
“知微!”陸崢沖到她面前,看到她胳膊上的傷口和發黑的嘴唇,臉色瞬間慘白。
他一把將她抱起,聲音都在發抖,“撐住,我這就帶你去看郎中!”
“別……”沈知微抓住他的衣袖,力氣微弱得像羽毛,“他們要……要爹留下的東西……是……是官面上的人……”
話沒說完,她就暈了過去,最后映入眼簾的,是陸崢布滿血絲的眼睛,像要吃人似的。
陸崢抱著沈知微,只覺得懷里的人輕得像片羽毛,卻燙得嚇人。他摸了摸她的脈搏,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傷口周圍的皮膚已經開始發黑,顯然是中了劇毒。
他掃了眼地上的尸體,黑衣人腰間沒有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只有那把淬毒的短刀,刀鞘上刻著細密的云紋——這不是江湖上的樣式,倒像是官府制式。
“備馬車!快!”他嘶吼著,聲音驚動了整條街的人。
王婆和幾個鄰居聞聲趕來,看到百草堂里的狼藉,都嚇得捂住了嘴。
“陸捕頭,這是怎么了?”王婆顫聲問。
“別問了,快幫我找最好的郎中!”陸崢小心翼翼地將沈知微放在馬車上,用自己的披風裹住她,“還有,派人去縣衙報官,就說百草堂遇襲,兇手是外地來的黑衣人,身份不明!”
馬車疾馳而去,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像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陸崢看著沈知微蒼白的臉,心里又悔又怒。
他不該把她一個人留下,更不該低估那些人的狠毒。
他想起沈知微最后說的“官面上的人”,又想起那刀鞘上的云紋,指尖猛地攥緊了——父親臨終前提過,當年押解死者的隊伍里,有個帶刀的文書,刀鞘上就刻著云紋。
“知微,撐住。”他低聲說,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不管是誰,我絕不會讓他們傷你分毫。”
馬車消失在夜色里,百草堂的油燈還亮著,照得地上的血跡格外刺眼。
藥柜上,那本《炮制藥訣》被風吹得嘩嘩作響,像是在訴說著什么。
青溪鎮的夜,還很長。
暗處,一雙眼睛看著馬車遠去,悄無聲息地縮回巷口,很快消失在雨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