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醒來時,窗外的天已泛出魚肚白。
渾身像被拆開重組過,骨頭縫里都透著疼,胳膊上的傷口被仔細包扎過,纏著厚厚的白布,隱隱能聞到草藥的清香,是金銀花和蒲公英的味道,能清熱解毒,看來是找了懂行的郎中。
“醒了?”
陸崢的聲音從桌邊傳來,帶著濃重的疲憊。
他趴在床邊睡著了,玄色披風滑落肩頭,露出里面被血漬浸透的里衣,顯然是昨晚抱著她時蹭上的。
聽到動靜,他猛地抬起頭,眼里布滿血絲,眼下是青黑的暗影。
“水……”沈知微的嗓子干得像要冒煙,剛一張口就牽扯到胸口的傷,疼得倒抽一口冷氣。
陸崢慌忙倒了杯溫水,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來,墊了個軟枕在她背后:“慢點,郎中說你中了‘烏頭堿’的毒,雖沒傷及心脈,但耗損了元氣,得靜養。”
烏頭堿?
沈知微心里一動。烏頭與附子同屬,毒性猛烈,可致人心律失常,但這毒的氣味和發作速度,卻比尋常烏頭堿更烈——像是摻了別的東西。
“那兩個黑衣人……”她接過水杯,指尖還在發顫。
“死了一個,跑了一個?!标憤樀穆曇舫料聛恚八赖哪莻€被我讓人抬去義莊了,身上沒找到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只有那把淬毒的短刀,刀鞘上的云紋我讓老捕頭看過,說是前幾年太醫院護衛用的制式,但三年前就統一換了新樣式,早該銷毀了。”
太醫院護衛?
沈知微握著杯子的手緊了緊。
果然和父親的舊案脫不了干系。她忽然想起那個跑掉的黑衣人腰間的麒麟佩,忙道:“跑掉的那個……腰間是不是掛著塊玉佩?形狀像麒麟?”
陸崢一愣:“你看見了?我讓人去追的時候,沒發現他帶玉佩。”
“可能是我記錯了……”沈知微搖搖頭,或許是附子中毒產生的幻覺。
但那玉佩的形狀,分明和父親舊案卷宗里畫的太醫院藥丞佩飾一模一樣。
正說著,王婆端著個藥碗進來,見沈知微醒了,眼圈一紅:“姑娘可算醒了!昨晚可把我們嚇壞了!這是剛熬好的參湯,你快補補身子?!?/p>
藥碗里飄著淡淡的參香,是尋常的黨參,溫補不燥,適合她現在的身子。沈知微喝了兩口,忽然皺起眉:“這參……是從鎮上哪家藥鋪買的?”
王婆愣了愣:“是東頭的回春堂啊,劉三郎中說你元氣大傷,得用這個補。怎么了?”
“這參的斷面有白筋,還帶著點霉味,是陳放了五年以上的老參,而且……”沈知微用銀簪挑了點參渣,“這上面有‘硫磺熏’的痕跡,聞著有股酸味,是被人做過舊的。”
陸崢的臉色沉下來:“回春堂?劉三?”
昨晚襲擊她的黑衣人里,那個下巴帶痣的,前幾日曾去回春堂買過東西。沈知微忽然想起什么,掀開被子就要下床:“我得去趟百草堂。”
“你瘋了?”陸崢按住她,“郎中說你至少得躺三天!”
“那壇附子酒!”沈知微急道,“我昨晚潑出去的酒壇碎片上,肯定沾了那黑衣人的血!烏頭堿遇血會變色,能看出他是不是也中了毒——如果他中了,說明他們的人里有懂藥的,甚至可能……和回春堂有關!”
陸崢看著她眼里的急切,知道攔不住。他嘆口氣,脫下自己的披風裹在她身上:“我背你去?!?/p>
百草堂的門還敞著,地上的血跡已經被清理過,但墻角的藥渣和破碎的酒壇碎片還在。
沈知微讓陸崢找來塊白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擦拭碎片上的暗紅痕跡。
果然,碰到絹布的地方,血跡漸漸變成了暗紫色。
“是了?!彼寻捉伵e起來,“烏頭堿遇血會生成紫色絡合物,這說明跑掉的那個黑衣人也沾到了附子酒,中了毒。他若想活命,定會找懂行的人解毒,鎮上只有回春堂的劉三最懂烏頭毒?!?/p>
陸崢眼神一凜:“我現在就去抓劉三?!?/p>
“等等?!鄙蛑⒗∷?,“別打草驚蛇。劉三只是個走方郎中,未必是主謀,說不定也是被脅迫的。我們得先查清楚,他和那些黑衣人到底是什么關系?!?/p>
正說著,巷口傳來一陣馬蹄聲,是縣衙的老捕頭,手里拿著個油紙包,神色凝重地走進來:“陸捕頭,義莊那邊有發現。”
油紙包里是幾塊碎布,是從死去的黑衣人懷里找到的,上面沾著些灰褐色的粉末。
老捕頭道:“仵作驗尸時,在他指甲縫里也發現了這粉末,說是聞著有股土腥味,不像藥材?!?/p>
沈知微捏起一點粉末放在鼻尖聞了聞,又用舌尖舔了舔——是“伏龍肝”,也就是灶心土,能溫中止嘔,常用來炮制有毒藥材。
但這伏龍肝里,還混著一絲極淡的腥氣,像是……
“是斷腸草的根須粉末。”她肯定地說,“伏龍肝能吸附斷腸草的毒性,看來他們最近一直在處理斷腸草,手上才會沾這東西?!?/p>
陸崢的臉色更沉了:“這么說,他們在青溪鎮就藏了斷腸草?”
“不僅如此。”沈知微指著碎布的邊角,那里有個極淡的印記,被血漬糊了大半,只能看出是個植物形狀的花紋,“這布……和張記蜜餞鋪的包裝紙是同一種料子,只是沒印玄參花紋。”
老捕頭忽然道:“說起這個,今早回春堂的劉三托人給縣衙送了封信,說他要去揚州進藥,得離開幾日,還說要是沈姑娘醒了,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他遞過來一個小小的紙包,沈知微打開一看,里面是半片干枯的葉子,邊緣有細密的鋸齒,正是變異斷腸草的葉子。
葉片背面用炭筆寫著個“西”字。
“西?”陸崢皺眉,“西邊是亂葬崗,難不成斷腸草藏在那里?”
沈知微卻盯著那葉子的斷面,那里有一圈淡淡的紅邊——這是用“酒蒸”過的痕跡,而且至少蒸了三次。
父親的《炮制藥訣》里寫過,斷腸草酒蒸三次,毒性減三成,可入藥,但需配以等量甘草解毒。
“劉三在給我們報信?!彼隙ǖ卣f,“這葉子是炮制過的,說明他知道斷腸草的處理方法,不是普通郎中能懂的。‘西’字未必指亂葬崗,說不定是……”
她忽然想起什么,轉身往藥柜走,拉開最底層的抽屜,里面放著父親留下的青溪鎮地圖,邊角已經泛黃。
她指著地圖西邊的一處標記:“這里,三年前是個廢棄的窯廠,燒過磚瓦,里面肯定有大量伏龍肝!”
陸崢立刻明白了:“他們在窯廠處理斷腸草!”
“而且劉三說要去揚州,說不定是想引開他們的注意,讓我們去窯廠查?!鄙蛑讶~子收好,“我們得盡快去看看,要是被他們察覺,恐怕會把證據都銷毀。”
陸崢點頭,剛要吩咐老捕頭備馬,沈知微忽然按住他的手,指了指窗外:“有人在盯梢。”
窗外的槐樹后閃過一個黑影,動作極快,像是刻意躲著他們的視線。
陸崢眼神一厲,剛要追出去,被沈知微拉住:“別追,讓他去報信。我們正好可以趁他們轉移證據的時候,一網打盡。”
她的眼里閃過一絲狡黠,全然不像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的人。
陸崢看著她,忽然覺得這姑娘比他想象的更堅韌,也更聰明。
她不僅懂藥,更懂人心。
“那你留在這里,我帶人手去窯廠?!标憤樀?,語氣不容置疑,“這次說什么也不能再讓你涉險?!?/p>
沈知微知道他是擔心自己,沒再反駁,只是從藥柜里抓了把“徐長卿”的干草,用布包好遞給她:“這藥能解毒消腫,若遇到那跑掉的黑衣人,他中了附子毒,身上定會帶著這味藥,你可以憑氣味追蹤。”
陸崢接過藥包,指尖觸到她的手,比昨晚更燙了些,顯然是元氣未復。他沉聲道:“等我回來?!?/p>
看著陸崢帶著捕快匆匆離開,沈知微走到窗邊,望著他們消失在巷口的方向。
陽光穿過槐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可她心里卻像壓著塊石頭,總覺得這次窯廠之行,不會那么順利。
她轉身走到柜臺前,拿起那塊帶玄參花紋的草紙,又對比了從黑衣人身上找到的碎布。
忽然發現,碎布的布紋比草紙更細密,邊緣有個極淡的針腳,像是被縫補過。
她用指甲刮了刮針腳處,掉下來一點灰綠色的粉末。
放在鼻尖一聞,沈知微的臉色驟變。
是“銅綠”,也就是銅器生銹后的粉末,常被用來偽造古物。
這碎布上的銅綠里,還混著點“龍腦香”的味道:那是太醫院專供的香料,尋常人根本用不起。
看來,這些黑衣人不僅和太醫院有關,還在偽造什么東西,而那東西,很可能就藏在窯廠。
沈知微握緊了手里的草紙,忽然想起父親說過,太醫院每年都會銷毀一批過期的劇毒藥材,為了防止外流,會用銅印在包裝上蓋“廢”字,再用龍腦香熏過,以示封存。
難道……他們在偽造銷毀記錄,偷偷倒賣劇毒藥材?
正想著,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個小廝,神色慌張地闖進來:“沈姑娘!不好了!陸捕頭他們去窯廠的路上,被一群蒙面人攔住了,好像……好像打起來了!”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來了。
她抓起柜臺上的藥刀,又塞了一包“天南星”粉末在袖袋里,對小廝道:“快,帶我去!”
小廝嚇了一跳:“姑娘你傷還沒好……”
“別廢話!”沈知微的聲音冷下來,“再晚就來不及了!”
她不能讓陸崢出事。他是為了幫她查父親的案子才卷進來的,她欠他的。
陽光正好,可沈知微跑出去的身影,卻像是奔向一場更深的黑暗。
百草堂的藥香留在原地,混著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銅綠味,透著股說不出的危險。
青溪鎮的平靜,終究是被徹底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