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馬奔出青溪鎮地界時,沈知微的傷口忽然一陣抽痛。
她低頭看了眼包扎的白布,滲出的血漬比來時深了些,想來是剛才在窯廠動了真氣。
“慢點。”陸崢勒住韁繩,側頭看她,“臉色這么白,是不是毒性又犯了?”
“沒事。”沈知微抿著唇,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只是有點顛簸,歇歇就好。”
話剛說完,腹內忽然一陣翻涌——附子的余毒還沒清,被馬蹄震得直往上沖。
她猛地側過身,差點從馬背上栽下去,幸好陸崢眼疾手快,伸手撈住了她的腰。
“還說沒事?”他的語氣帶著點咬牙切齒,卻還是小心翼翼地把她扶穩,“前面有個驛站,必須停下來處理傷口。”
沈知微掙了掙,沒掙開他的手。他的掌心帶著常年握劍的溫度,隔著披風熨帖過來,竟讓她莫名地安定了些。“初三亥時的船,耽誤不得。”
“誤了就誤了,命沒了才真耽誤事。”陸崢不由分說,拽著她的馬韁往驛站走,“再說,你以為那伙人會讓我們順順當當到揚州?指不定前面還有多少絆子。”
驛站的院子里堆著些干草,墻角的石井欄上爬滿青苔。
陸崢找了間空房,讓驛卒燒熱水,自己則從行囊里翻出傷藥——還是沈知微之前給他的那包金銀花粉。
“我自己來就行。”沈知微想接過藥碗,卻被他按住手。
“你胳膊抬不起來。”他低著頭,聲音悶悶的,“別動。”
他解開她胳膊上的白布時,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么。
傷口周圍的皮膚還泛著淡青,顯然烏頭堿的毒沒清干凈。
沈知微看著他認真的側臉,忽然覺得這人雖然嘴硬,心倒是細。
“你這包扎手法……”她忍不住開口,“還不如王婆的針線活。”
陸崢的手頓了頓,抬頭瞪她:“有本事你自己來?”
“我要是能自己來,還用得著你?”沈知微挑眉,“上次在百草堂,你給我敷甘草粉,差點把我眉毛都刮了,忘了?”
“那是意外!”他的耳根有點紅,手上的動作卻更輕了,“當時不是急著趕路嗎?”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拌著嘴,倒把傷口的疼忘得差不多了。等重新包好傷口,日頭已經爬到了頭頂。
驛卒端來兩碗陽春面,蔥花飄在湯上,看著倒還熱氣騰騰。
沈知微剛要動筷子,忽然皺起眉:“這面湯里加了荊芥?”
陸崢嘗了一口,沒嘗出異樣:“怎么了?荊芥驅寒,不是正好?”
“我傷口用了金銀花。”她把碗推遠了些,“荊芥和金銀花相克,同用會引邪入體。”
陸崢的臉瞬間黑了。
他看向驛卒,那伙計正縮在門后,眼神躲閃。
“誰讓你加荊芥的?”
驛卒撲通跪下:“是……是剛才有個穿藍布衫的先生交代的,說這位姑娘受了外傷,加荊芥能消腫……”
又是他們!沈知微和陸崢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凝重。
這才剛出青溪鎮,就有人追到驛站動手腳,顯然是鐵了心不讓他們走。
“這面不能吃了。”陸崢把兩碗面都掀了,“我們走。”
剛走出驛站,就見官道上橫著根粗木桿,幾個村民打扮的人叉著腰站在那里,見他們過來,紛紛舉起手里的鋤頭。
“此路不通!”領頭的漢子嗓門洪亮,“前面山洪沖垮了橋,要繞道得交過路費!”
陸崢勒住馬,眉頭擰成疙瘩。這官道平整得很,哪像是發過山洪的樣子?“我是官府中人,奉命辦案,你們敢攔?”
“官府?”漢子冷笑一聲,“官府的人就不用交過路費了?我們這橋可是村民自己修的,憑什么讓你們白過?”
沈知微忽然拽了拽陸崢的衣袖,低聲道:“他們袖口都沾著黃泥巴,褲腳卻干干凈凈——根本不是種地的村民。”
陸崢這才注意到,那漢子的鋤頭柄油光锃亮,顯然是經常打磨,卻不見半點泥土。
他剛要拔劍,沈知微忽然按住他的手:“別硬拼,他們人多。”
她翻身下馬,從藥箱里掏出個小紙包,走到漢子面前:“這位大哥,我們確實有急事。這點冰片送你們,比過路費值錢,通融通融?”
漢子瞥了眼紙包,眼里閃過絲貪婪,卻還是梗著脖子:“少來這套!拿五十兩銀子,不然別想過!”
沈知微忽然笑了,手指在紙包上輕輕一捻。
冰片的清涼氣混著點別的味道飄散開,漢子猛地打了個噴嚏,跟著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流,怎么止都止不住。
“你……你放了什么?”他捂著臉,說話都含糊不清。
“沒什么,”沈知微把紙包收回來,“就是點薄荷和蒼術,提神醒腦的。你們要是再不讓開,我這兒還有點‘好東西’,能讓你們三天三夜睡不著覺。”
其他幾個“村民”見狀,嚇得往后退了退。陸崢趁機翻身下馬,一腳踹開橫在路中間的木桿:“滾!”
漢子們哪還敢攔,捂著鼻子就跑,跑的時候還能聽見此起彼伏的噴嚏聲。
“你這招倒是比拔劍管用。”陸崢看著她把紙包收好,語氣里帶著點佩服。
“對付這種人,動武不如用計。”沈知微翻身上馬,忽然想起什么,“對了,你帶銀子了嗎?”
陸崢一愣:“帶了些,怎么了?”
“剛才那漢子說要五十兩,你要是真拔劍,他們肯定會耍賴要醫藥費。”她促狹地眨眨眼,“我這招,省了五十兩呢。”
陸崢被她堵得說不出話,只能翻身上馬,悶頭往前走。
走了沒半里地,忽然聽見身后傳來“哎呀”一聲。
沈知微的馬不知被什么驚了,正揚著前蹄打轉。
他趕緊勒馬回頭,就見沈知微死死攥著韁繩,身子被馬甩得東倒西歪。“抓緊!”他沖過去,伸手抓住那馬的韁繩,硬生生把馬按住。
“這馬……”沈知微驚魂未定,“剛才好像被什么咬了后腿。”
陸崢低頭一看,馬腿上果然有個細小的牙印,周圍的毛都豎了起來。
“是蛇。”他從靴筒里摸出把短刀,“附近草叢里有動靜。”
話音剛落,就見路邊的草里竄出幾條青蛇,吐著信子朝他們游來。
沈知微認出那是“竹葉青”,毒性雖不如銀環蛇烈,被咬到也夠受的。
“是沖著我們來的。”她從藥箱里抓出把雄黃粉,揚手撒過去,“這東西怕雄黃。”
蛇群果然退了退,卻沒走遠,在草叢里盤著,像是在等什么。陸崢皺著眉,忽然明白過來:“他們是想困住我們!這蛇太多,硬闖會被咬。”
沈知微看著日頭偏西,心里急得冒火。“得想辦法引開它們。”她環顧四周,看到遠處有片松樹林,“有了,跟我來。”
她翻身上陸崢的馬,拍了拍馬背:“快,去松樹林!”
陸崢雖然疑惑,還是催馬往樹林跑。
剛進林子,沈知微就從藥箱里掏出個小陶罐,里面裝著松脂。
“點火。”她遞給他火折子,“松煙能驅蛇。”
松脂遇火冒出濃煙,帶著股嗆人的味道。
果然,跟著來的幾條竹葉青聞到煙味,紛紛掉頭往回竄。
陸崢看著她被煙熏得皺起的鼻子,忽然覺得這姑娘雖看著柔弱,腦子卻比誰都清楚。
“現在能走了?”他問。
“走不了。”沈知微指著樹林外,“你看那蛇退到哪了?”
林外的官道上,蛇群正盤成一圈,把路口堵得嚴嚴實實。顯然是有人在暗處指揮,就是不讓他們離開這片松樹林。
“這伙人還真有耐心。”陸崢握緊了劍,“要不我殺出去?”
“殺出去?”沈知微白了他一眼,“你殺得完嗎?等你殺出去,天都黑了,還走什么路?”
她找了塊干凈的石頭坐下,從藥箱里翻出塊干糧,慢悠悠地啃起來。“先歇著吧,等天黑。蛇是冷血動物,夜里活動少,到時候再走。”
陸崢看著她氣定神閑的樣子,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急吼吼有點多余。
他挨著她坐下,從行囊里掏出水囊遞過去:“你倒想得開。”
“想不開有什么用?”沈知微喝了口水,“反正初三也趕不到了,不如省點力氣。”
話雖這么說,她的目光卻一直瞟著林外。
陸崢知道,她心里比誰都急。
他忽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打開一看,是幾塊蜜餞——還是上次在青溪鎮買的,沒吃完。
“喏,給你。”他把蜜餞遞過去,“甜的,能壓一壓你那藥味。”
沈知微看著那晶瑩的蜜餞,忽然笑了。“陸捕頭還會隨身帶這個?”
“上次看你愛吃。”他別過臉,耳根有點紅,“順手放著的。”
夕陽透過松針灑下來,在兩人腳邊投下斑駁的光影。
遠處傳來蛇信子的嘶嘶聲,倒像是成了這片刻安寧的背景音。
沈知微拿起一塊蜜餞放進嘴里,甜絲絲的味道在舌尖化開,竟壓過了嘴里的藥苦。
“陸崢,”她忽然開口,“你說,那魏藥商到底想干什么?”
“不管想干什么,抓住就知道了。”他的聲音很沉,“不過看這架勢,他背后的人來頭不小,不然不會有這么多手段攔我們。”
沈知微點點頭,沒再說話。
她知道,這一路不會太平。
從青溪鎮到揚州的官道,怕是要變成他們和暗處之人的角斗場。
夜幕降臨時,林外的蛇群果然少了些。陸崢把沈知微扶上馬,自己則牽著馬韁,小心翼翼地從蛇群的縫隙里穿過。
剛走出沒幾步,沈知微忽然低呼一聲:“小心!”
陸崢猛地抬頭,就見頭頂的松樹杈上,不知何時蹲了個黑衣人,正舉著弩箭對準他們!
他想也沒想,拽著沈知微往旁邊撲去。
弩箭擦著馬耳朵飛過,釘在地上,箭尾還在嗡嗡作響。
“又是你們!”陸崢拔劍出鞘,擋在沈知微身前。
黑衣人沒說話,吹了聲口哨。林外的蛇群忽然躁動起來,竟朝著他們的方向游來!
“快走!”陸崢把沈知微往馬背上推,“我斷后!”
沈知微卻抓住他的衣袖:“一起走!”
月光下,兩人共乘一馬,朝著官道深處疾馳。
身后的蛇群和黑衣人漸漸被甩開,可前路的夜色,卻像是濃得化不開的墨,誰也不知道,下一個路口等著他們的,會是什么。
沈知微靠在陸崢的背上,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松煙味。
她忽然覺得,就算到不了揚州,就算被這些人攔一輩子,好像……也沒那么可怕。
至少,身邊有個能和她拌嘴,能在危險時把她護在身后的人。
快馬消失在官道盡頭時,松樹林里的黑衣人收起了弩箭。
暗處,有人低聲問:“追嗎?”
黑衣人搖搖頭,聲音冷得像冰:“不用。前面還有更有意思的等著他們。”
夜風吹過松林,帶著股危險的氣息。這趟揚州路,顯然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