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破廟時,天已放晴。
官道被雨水洗得發亮,路邊的野草掛著水珠,倒像是新抽的嫩芽。
沈知微的胳膊雖還隱隱作痛,但比昨日輕快多了,看來陸崢那半吊子的包扎手法,倒也沒誤事。
“前面是柳溪鎮,”陸崢勒住馬,指著遠處的炊煙,“過了鎮再走三十里,就是運河碼頭,能坐船去揚州。”
沈知微點點頭,目光卻落在鎮口的老槐樹上。
樹下圍著些人,指指點點的,像是出了什么事。
“去看看。”沈知微說。
兩人剛到,就被一股若有若無的腥氣裹住。
沈知微皺了皺眉,這氣味像極了砒霜遇熱后的味道,只是淡了許多,混在水汽里,不仔細聞根本察覺不到。
“出什么事了?”陸崢拉住個挑著擔子的貨郎。
貨郎往槐樹后努了努嘴,壓低聲音:“客棧死人了!趙老板,就是那個走南闖北賣藥材的,今早上被人發現死在房里,七竅流血,嚇人得很!”
沈知微心里咯噔一下。
賣藥材的?
死狀是七竅流血?
她和陸崢對視一眼,快步往客棧走。
客棧的伙計正攔著看熱鬧的人,見陸崢亮出腰牌,趕緊放行。“官爺,您可算來了!趙老板死得蹊蹺,我們都不敢動!”
二樓最東頭的房間門敞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混著藥味撲面而來。
沈知微走進屋,就見一個中年男人趴在桌上,右手還攥著個茶盞,茶水灑了一地,臉色青中帶紫,正是砒霜中毒的典型癥狀。
“什么時候發現的?”陸崢問跟進來的客棧老板。
“今早卯時,我來叫他起身,敲門沒人應,推門一看就……就這樣了。”老板臉都白了,“昨晚還好好的,他說要趕早船去揚州,讓我卯時叫醒他呢。”
沈知微沒說話,蹲下身仔細查看。
死者指甲縫里干干凈凈,不像掙扎過。
桌上除了那杯沒喝完的茶,還有個打翻的藥罐,里面的藥渣倒在地上,是些常見的陳皮、茯苓,看著像是調理脾胃的方子。
“他昨晚見了什么人?”她起身問老板。
“就……就見了兩個人。”老板回憶著,“一個是鎮上‘回春堂’的李老板,來跟他結藥材錢,吵了幾句嘴,不到戌時就走了。還有個是陌生的客人,穿件灰布衫,跟趙老板在房里待了約莫一個時辰,亥時左右走的,沒說名字。”
陸崢立刻道:“去把李老板叫來。”
等李老板的時候,沈知微用銀簪沾了點桌上的茶水,銀簪立刻變黑了。“茶里確實有砒霜。”她又捻起一點藥渣,放在鼻尖聞了聞,“這藥罐里的藥,被動過手腳。”
“怎么說?”陸崢湊過來。
“陳皮和茯苓都是好的,但里面混了點白信石的粉末。”沈知微指著藥渣里的細小白點,“這東西也是砒霜的一種,性子更烈,混在藥里煎,毒性會慢些發作,正好能撐到后半夜。”
陸崢的眉頭擰起來:“也就是說,有人在他的藥里和茶里都下了毒?”
“不像。”沈知微搖搖頭,“茶里的砒霜濃度高,發作快;藥里的白信石濃度低,發作慢。若是同一人所為,沒必要這么麻煩。”
正說著,伙計把回春堂的李老板帶來了。這人五十多歲,留著山羊胡,穿件藏青長衫,手里還攥著個算盤,看著倒像個賬房先生。
“官爺叫我來,有何吩咐?”李老板的聲音有點抖,眼神躲閃。
“昨晚你和趙德發吵架了?”陸崢盯著他。
“是……是吵了幾句。”李老板搓著手,“他前陣子賣給我的當歸是硫磺熏過的,我找他退錢,他不肯,就吵了幾句,沒動手啊!我昨晚戌時就回家了,我婆娘能作證!”
“他的藥,是從你那里抓的?”沈知微忽然問。
李老板愣了愣:“是……是啊,他說脾胃不舒服,讓我給抓了些陳皮茯苓,怎么了?”
“藥里有白信石。”沈知微看著他的眼睛,“你作何解釋?”
李老板的臉“唰”地白了:“不可能!我怎么會給他下砒霜?我回春堂開了二十年,從沒賣過這東西!”
陸崢讓伙計去回春堂搜查,自己則繼續問李老板:“那個穿灰布衫的陌生人,你認識嗎?”
“不認識。”李老板搖頭,“不過聽趙德發跟他說話,好像是問‘那批貨準備好了嗎’,對方說‘放心,揚州那邊都安排好了’。”
揚州?沈知微的心提了起來。難道又和魏藥商有關?
這時,去搜查的伙計回來了,手里拿著個小紙包:“陸捕頭,在回春堂的后院找到了這個,藏在柴堆里,里面是白信石!”
李老板嚇得腿一軟,差點癱在地上:“不是我的!這不是我的!是有人栽贓陷害!”
陸崢沒理會他的辯解,拿起紙包聞了聞,又遞給沈知微。沈知微捻了點粉末,放在舌尖舔了舔,眉頭忽然皺起:“這不是普通的白信石。”
“怎么說?”
“里面混了點青黛。”她肯定地說,“青黛能解毒,混在白信石里,會讓毒性發作得更隱蔽,像是……懂藥理的人做的。”
李老板是個老藥商,若真想下毒,絕不會犯這種畫蛇添足的錯。
沈知微忽然走到桌前,拿起死者攥著的茶盞,仔細看了看杯底。杯底有個極淡的刻痕,像片葉子,和之前見過的玄參花紋有幾分相似,卻又不完全一樣。
“這茶盞是客棧的嗎?”她問老板。
老板湊過來看了看,搖搖頭:“不是我們客棧的。我們的茶盞都有‘柳溪’二字,這個沒有。”
那就奇怪了。不是客棧的茶盞,怎么會出現在死者房里?難道是那個灰布衫客人帶來的?
陸崢把李老板交給伙計看管,對沈知微道:“看來這案子不簡單。李老板未必是兇手,那個灰布衫才更可疑。”
“可他已經跑了。”沈知微看著窗外,“而且,他為什么要在茶里和藥里都下毒?這更像是……兩個人想殺他。”
陸崢的眼神沉下來。“會不會是趙德發手里有什么東西,讓兩撥人都想滅口?”
沈知微忽然想起李老板的話,“那批貨”“揚州那邊”。難道趙德發也是魏藥商的人?或者,他是被魏藥商坑了的人?
她走到死者身邊,仔細翻了翻他的行囊。
除了些藥材樣本和碎銀子,沒什么特別的。
倒是在他貼身的布袋里,找到張揉得皺巴巴的訂單,上面寫著“斷腸草二十斤,收貨地:揚州回春堂”,落款是個模糊的“魏”字。
果然和魏藥商有關!
沈知微剛想把訂單遞給陸崢,忽然發現訂單背面還有幾行字,是用朱砂寫的,像是匆忙間記下的:“初三,漕運,三號船,暗號:青竹”。
“陸崢,你看這個!”
陸崢接過訂單,看完臉色驟變:“這么說,趙德發是魏藥商的供貨商?他的死,很可能和這批斷腸草有關。”
“但殺他的,未必是魏藥商的人。”沈知微指著杯底的刻痕,“這花紋,更像是太醫院的另一種標記,我在父親的筆記里見過,叫‘青桐紋’,是管藥材采購的人用的。”
陸崢的眉頭擰得更緊了。太醫院的人?魏藥商?兩撥人都想殺趙德發?
這時,客棧老板忽然怯生生地開口:“官爺,我想起件事。昨晚亥時左右,我見那個灰布衫離開時,好像往鎮西頭的亂葬崗去了。”
亂葬崗?沈知微和陸崢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里的疑惑。去那種地方做什么?
“去看看。”陸崢當機立斷。
鎮西頭的亂葬崗比青溪鎮的更荒涼,墳包都平了大半,野草長得比人高。剛走進林子,就聞到股焚燒東西的味道。
“在那邊!”沈知微指著前面的火光。
等他們跑過去,只看到一堆正在燃燒的灰燼,旁邊還扔著件燒了一半的灰布衫。火邊的泥土上,有個模糊的腳印,旁邊散落著幾片干枯的葉子——是斷腸草的葉子。
“人跑了。”陸崢看著灰燼,眼神冷得像冰,“他燒了衣服,想毀掉痕跡。”
沈知微蹲下身,在灰燼里翻找。除了些布片,什么都沒有。她忽然注意到,灰燼邊緣有個小小的銅環,像是從什么東西上掉下來的。
拿起銅環一看,上面刻著個“醫”字。
“這是太醫院的腰牌碎片。”她的聲音有點發顫,“那個灰布衫,是太醫院的人!”
陸崢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太醫院的人親自出手殺人,還嫁禍給藥商,這背后到底藏著什么?
回客棧的路上,兩人都沒說話。柳溪鎮的案子像團亂麻,纏上了魏藥商,又扯上了太醫院,還冒出個神秘的青桐紋,比劉三的死更撲朔迷離。
“看來揚州是去不成了。”陸崢忽然開口,“趙德發的案子不破,就算到了揚州,也未必能找到魏藥商的蹤跡。”
沈知微點點頭。她忽然想起死者房里的藥渣,“那個藥罐里的陳皮,看著像是陳放了十年以上的,柳溪鎮這種小地方,不該有這么好的陳皮。”
“你的意思是……”
“李老板可能沒撒謊,藥是他抓的,但陳皮被人換過了。”沈知微的眼神亮起來,“換陳皮的人,才是在藥里加白信石的人。”
可誰會換陳皮?又是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