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溪鎮的日頭爬到頭頂時，沈知微蹲在回春堂的藥柜前，已經翻了整整兩個時辰。

藥柜里的陳皮裝在十幾個陶缸里，有新有舊，氣味從青澀到醇厚，像串起了十幾年的光陰。

“我說沈姑娘，”李老板在旁邊搓著手，額角冒汗，“這陳皮都是正經來路，去年從嶺南進的，有賬本為證，真不是我換的啊。”

沈知微沒抬頭，指尖捻起一片陳了十年的陳皮。

這皮子顏色深褐，紋路像老人的掌紋，掰開來能看到細密的白霜——是“糖霜陳皮”，得在通風處陳放十年以上才出得來，尋常藥鋪根本囤不起。

“趙德發的藥，你是哪天抓的？”她忽然開口。

“前天。”李老板趕緊答，“他說走水路怕暈船，讓我配點健脾的方子，我就給抓了陳皮、茯苓、白術，都是常用的。”

“這缸十年陳皮，你前天動過嗎？”沈知微指著最角落的陶缸。那缸蓋邊緣有圈新鮮的指紋，不像常年沒人動的樣子。

李老板眼神閃了閃：“沒……沒有啊。”

陸崢在旁邊看得清楚，上前一步，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李老板，說實話。”

李老板嚇得一哆嗦，終于松了口：“是……是動過。前天傍晚，有個穿灰布衫的人來買陳皮，指定要十年的，我就開了這缸給他稱了二兩。他說……說要泡水喝，治咳嗽。”

沈知微心里一動。灰布衫？和去趙德發房里的是同一個人？“他長什么樣？”

“中等個子，留著短須，說話有點啞，像是嗓子受過傷。”李老板回憶著，“他還問我，趙德發是不是在我這兒抓過藥，我說了是，他就笑了笑，沒多說。”

沈知微拿起那片糖霜陳皮，忽然湊近火盆。

火光舔著陳皮邊緣，原本看不見的地方，竟慢慢顯出幾個淡褐色的字，像用某種汁液寫上去的，干了就隱沒了，遇熱才顯形。

“這是……”陸崢湊過來，看清了上面的字，“‘三號船，青竹’？”

和趙德發訂單背面的暗號一模一樣！

沈知微的手微微發顫。“是了。這陳皮是灰布衫故意換的，他在陳皮里藏了暗號，又在藥里加了白信石——他不是要殺趙德發，是要借趙德發的死，把這暗號送到我們手里。”

“為什么？”陸崢皺眉，“他直接送來不行？非要繞這么大圈子，還害了條人命？”

“因為他信不過別人。”沈知微把陳皮小心收好，“或者說，他被人盯著，只能用這種法子傳信。趙德發是魏藥商的人，殺他既能滅口，又能把暗號遞出來，一石二鳥。”

李老板聽得目瞪口呆：“那……那白信石也是他加的？”

“十有八九。”沈知微點頭，“他買了十年陳皮，又知道趙德發在你這兒抓了藥，趁機換掉藥里的陳皮，神不知鬼不覺。”

正說著，客棧的伙計慌慌張張跑進來：“陸捕頭！沈姑娘！不好了！趙老板的尸首……尸首不見了！”

兩人都是一驚，往客棧趕。趙德發的房間門敞著，原本停放尸首的地方空蕩蕩的，地上只有圈淡淡的血跡，窗臺上有個新鮮的腳印，像是有人從窗戶翻進來過。

“什么時候發現的？”陸崢問守房的捕快。

“就剛才，我去倒杯水的功夫，回來就沒了！”捕快臉都白了，“窗戶是開著的，肯定是從這兒運走的！”

沈知微走到窗邊，往外看。

樓下是客棧的后院，堆著些柴火，墻角有串模糊的腳印，往鎮外的方向去了。“他們為什么要偷尸首？”

“怕我們查出更多線索。”陸崢的眼神冷下來，“趙德發身上，肯定還有我們沒發現的東西。”

他立刻讓人順著腳印追，自己則和沈知微留在房里，重新搜查。

沈知微的目光落在桌上的藥罐上，罐底還沾著點藥渣。

她用銀簪刮了刮，忽然發現藥渣里混著點極細的粉末，不是藥材，倒像是……

“是蠟。”她捻起一點，放在火上烤了烤，粉末很快化成了油狀，“是蜂蠟。”

藥里怎么會有蜂蠟？沈知微忽然想起什么，跑到床邊，掀開枕頭。

枕頭套的夾層里，果然藏著個小小的蠟丸，指甲蓋大小，用絲線纏著。

“找到了！”她把蠟丸遞給陸崢。

陸崢捏碎蠟丸，里面是張卷得極細的紙條，上面用墨寫著幾行字：“魏私藏秘藥于瘦西湖畫舫，青桐紋者欲奪之，吾等皆棋子。”

字跡潦草，像是倉促間寫的。

沈知微看著紙條，忽然明白了。“趙德發知道的比我們想的多。他既怕魏藥商滅口，又怕青桐紋的人追殺，就把消息藏在蠟丸里，塞進枕頭——這才是灰布衫要找的東西！”

“那灰布衫為什么不直接搶？”陸崢不解。

“他可能沒找到。”沈知微道，“或者，他根本不想讓這消息落到青桐紋的人手里，故意借我們的手發現。”

這時，去追尸首的捕快回來了，手里拿著塊撕碎的衣角，是從尸首上拽下來的，灰布的，和之前在亂葬崗看到的一樣。“陸捕頭，他們把尸首往運河碼頭的方向帶了，跑得飛快，我們沒追上。”

運河碼頭？沈知微和陸崢對視一眼。那邊正是去揚州的路。

“他們想把尸首運去揚州。”陸崢道，“或者說，想引我們去碼頭。”

沈知微低頭看著手里的紙條，“瘦西湖畫舫”“秘藥”。魏藥商果然在揚州藏了東西，而且青桐紋的人也在搶。這秘藥，會是什么？

“我們去碼頭。”她忽然道，“不管是陷阱還是線索，都得去看看。趙德發的尸首，說不定就是打開這一切的鑰匙。”

陸崢點點頭，卻按住她的胳膊：“你胳膊上的傷還沒好，碼頭人多眼雜，不安全。”

“那你想讓我留在客棧？”沈知微挑眉，“等著青桐紋的人再來給我送‘毒茶’？”

“我不是這個意思。”陸崢的耳根有點紅，“我是說，到了碼頭，你得聽我的。”

“那得看你說得對不對。”沈知微把蠟丸的碎屑收好，塞進藥箱，“走吧，再晚，連尸首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兩人往碼頭趕時，日頭已經偏西。柳溪鎮的運河碼頭停著十幾艘船，桅桿林立，像片光禿禿的樹林。

碼頭上的腳夫扛著貨往來穿梭，吆喝聲此起彼伏，倒比鎮上熱鬧多了。

“往哪找？”陸崢問，目光掃過每艘船。

沈知微沒說話，走到水邊，彎腰掬了捧水。水有點渾，帶著股魚腥氣，還有點……淡淡的酒氣？是女兒紅的味道，很淡，像是從某艘船上傳來的。

“那邊。”她指著最角落的一艘烏篷船，“那船看著沒裝貨，卻壓得很低，肯定藏了東西。”

兩人剛靠近烏篷船，就見兩個漢子從船篷里鉆出來，手里握著刀，看到他們，眼神立刻變了。“你們找誰？”

陸崢沒說話，直接拔劍。

那兩個漢子也不含糊，舉刀就砍。沈知微往旁邊躲，忽然看到船篷的縫隙里，露出點青布——像是趙德發身上穿的那件。

“尸首在船上！”她喊了一聲。

陸崢聽到，攻勢更猛，軟劍像條銀蛇，很快就逼得兩個漢子連連后退。其中一個急了，轉身就往船尾跑，像是要去報信。

“別讓他跑了！”沈知微抓起旁邊的一根扁擔，朝那漢子扔過去。扁擔砸在他腿彎，漢子“撲通”跪倒，被陸崢一腳踹暈。

另一個見勢不妙，想跳河，被陸崢用劍鞘打在后頸，也倒了。

兩人沖進船篷，里面果然躺著趙德發的尸首，用草席蓋著。沈知微掀開草席，忽然“咦”了一聲。

尸首的衣襟里，別著支小小的竹簪，簪頭刻著片葉子——正是青桐紋。

“這不是趙德發的。”她拿起竹簪，“他是個大男人，不會戴這個。是灰布衫塞進去的。”

陸崢看著那竹簪，忽然道：“這簪子的刻法，和太醫院的令牌很像。”

沈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灰布衫到底是誰？他既給趙德發下藥，又偷尸首，還留下青桐紋的簪子，他到底站在哪一邊？

船篷外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越來越近。陸崢走到窗邊一看，臉色驟變：“是縣衙的人！還有……青溪鎮的知縣！”

沈知微也愣住了。青溪鎮的知縣怎么會來柳溪鎮？還來得這么巧？

船外傳來知縣的聲音，隔著水，有點模糊，卻能聽清幾個字：“……抓住兇犯，帶回縣衙……”

兇犯？是說他們嗎？

陸崢拽住沈知微的手：“走！從后艙走！”

兩人剛鉆進后艙，就聽見前艙的門被踹開的聲音。

沈知微看著陸崢緊握的手，掌心全是汗，心里忽然有點慌。

這碼頭，果然是個陷阱。而撒網的人，比他們想的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