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艙的木板又薄又潮,踩上去咯吱作響。
沈知微被陸崢拽著,幾乎是踉蹌著往前跑,胳膊上的傷口被扯得生疼,冷汗瞬間冒了出來。
“慢點……”她喘著氣,指尖抓到塊粗糙的船板,才勉強穩住身形。
“慢了就被當成兇犯抓了!”陸崢回頭瞪她,手卻下意識松了些,“抓緊我!”
后艙通往后甲板的門被鎖死了,銹跡斑斑的銅鎖看著年頭不短。
陸崢抬腿就要踹,被沈知微按住:“別出聲!”她從藥箱里翻出個小瓷瓶,倒出點透明的液體,往鎖眼里滴了幾滴,“這是松節油,能潤滑鎖芯。”
果然,只聽“咔噠”一聲輕響,鎖開了。
陸崢愣了愣,看她的眼神多了點佩服,嘴上卻不饒人:“你這藥箱里,到底裝了多少稀奇古怪的東西?”
“比你想象的多。”沈知微推開門,率先跳上后甲板。
后甲板窄得很,只夠兩人并排站著。水面離甲板不到三尺,渾濁的河水拍打著船身,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沈知微的裙擺。
遠處,知縣帶著衙役已經登上了烏篷船,隱約能聽到他們翻找尸首的呵斥聲。
“往哪跳?”陸崢壓低聲音,目光掃過周圍的船只。碼頭的船挨得近,中間只隔著窄窄的水道,跳過去倒是不難,可一旦落水,動靜就太大了。
沈知微忽然指向旁邊一艘裝著薄荷的貨船。
那船的艙門敞著,綠油油的薄荷堆得像座小山,氣味沖得人鼻子發癢。“躲那兒。”
“薄荷?”陸崢皺眉,“那味兒那么大,一找就找到了。”
“就是要這味兒。”沈知微已經抓住貨船的纜繩,用力蕩了過去,“薄荷氣能蓋過我們身上的藥味,他們的狗聞不出來。”
陸崢緊隨其后跳上船,兩人貓著腰鉆進薄荷堆里。
冰涼的葉子蹭在臉上,嗆得人想打噴嚏,沈知微死死捂住嘴,才沒出聲。
剛藏好,只見幾名衙役舉著火把,在后甲板上四處照。“知縣大人,沒找到人!”
“搜旁邊的船!”青溪鎮知縣的聲音傳過來,帶著股刻意的威嚴,“跑不遠的!定是那對男女殺了趙德發,想攜贓私逃!”
沈知微的心沉了沉。知縣怎么會認定是他們殺了人?他甚至沒見過他們,這分明是早就編好的罪名。
陸崢的手悄悄按在劍柄上,指節泛白。
他認得這知縣,姓周,三年前從京城調任過來,平時看著溫和,沒想到竟和太醫院的人有牽扯。
衙役的腳步聲在薄荷船上響起來,火把的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沈知微能感覺到陸崢的呼吸就在耳邊,急促而灼熱。
她忽然想起什么,從藥箱里摸出個小紙包,拆開,是些曬干的艾葉,往兩人周圍撒了撒。
“你又弄什么?”陸崢低聲問。
“艾葉和薄荷混在一起,能驅蚊,也能讓他們的人頭暈。”她的聲音壓得極低,熱氣拂過他的耳廓,“別說話,屏住氣。”
果然,那幾個衙役在薄荷堆旁翻了翻,忽然開始揉太陽穴。“這味兒真沖,頭有點暈……”
“哪那么多事?趕緊搜!”領頭的呵斥著,卻也沒再往深處找,很快就下了船。
等衙役的腳步聲遠了,兩人才松了口氣。
陸崢看著沈知微被薄荷葉沾得亂七八糟的頭發,忍不住伸手替她拂了拂:“下次再帶這么多草葉子,我就把你藥箱扔河里。”
“扔啊。”沈知微挑眉,“扔了下次你中了毒,就等著疼死吧。”
他被噎得沒話說,只能別過臉,耳根卻悄悄紅了。
夜色漸深,碼頭的喧囂漸漸平息。
知縣帶著衙役押著那兩個漢子走了,烏篷船被貼上了封條。沈知微和陸崢趁沒人,悄悄從薄荷船上下來,往鎮外的林子鉆。
“周知縣為什么要抓我們?”沈知微邊走邊問,腳下的石子硌得慌,“他總不能平白無故給我們按個殺人罪。”
“要么是為了滅口,要么是想逼我們說出知道的事。”陸崢的聲音沉得像夜,“趙德發的尸首里藏著的青桐紋竹簪,定是沖著他來的。”
沈知微忽然停下腳步。“不對。周知縣剛才喊‘攜贓私逃’,他知道我們找到了東西。可我們發現蠟丸和竹簪,根本沒第二個人知道。”
陸崢也反應過來。“有人給他報信。是那兩個被我們打暈的漢子?不對,他們被打暈后沒醒過……”
“是灰布衫。”沈知微肯定地說,“他故意把竹簪塞進尸首,又把消息傳給周知縣,就是想借知縣的手逼我們露面。”
這人到底想干什么?一會兒傳消息,一會兒設陷阱,像在耍皮影戲,而他們就是被線牽著的皮影。
林子深處有座廢棄的土地廟,比之前的破廟還小,神像都塌了半邊。陸崢撿了些枯枝生火,火苗剛竄起來,就見沈知微從懷里掏出樣東西——是片從趙德發尸首衣襟上扯下來的布,上面沾著點暗紅色的粉末。
“這是什么?”陸崢湊過來。
沈知微把布片湊近火苗,粉末遇熱冒出淡淡的藍煙,氣味有點像杏仁,卻更沖。“是氰化物。”她的聲音有點發顫,“趙德發根本不是死于砒霜或白信石,是死于這個。”
陸崢的眼神驟變。“那之前的七竅流血……”
“是被人偽裝的。”沈知微的指尖冰涼,“有人在他死后,往他口鼻里灌了砒霜,故意做成砒霜中毒的樣子。真正的死因,是這氰化物,瞬間斃命,比砒霜快得多。”
這就說得通了。灰布衫在藥里加白信石,在茶里加砒霜,都是障眼法,真正的殺招是這氰化物。他不想讓人知道趙德發的真實死因。
“氰化物從哪來?”陸崢追問,這東西比砒霜少見,尋常藥鋪根本沒有。
“太醫院有。”沈知微的聲音發澀,“我爹的筆記里寫過,用苦杏仁提煉的氰化物,是太醫院用來處理‘廢藥’的,毒性烈,見效快。”
周知縣是從京城調來的,若他和太醫院有關,弄到這東西并不難。
正說著,廟外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陸崢立刻吹滅火苗,拔劍戒備。
黑暗中,一個人影踉蹌著走進來,走路一瘸一拐的,嘴里還哼著不成調的小曲。
是個醉漢。
醉漢顯然沒看到他們,搖搖晃晃地走到神像旁,解開褲腰帶就開始撒尿,嘴里嘟囔著:“狗官……喝了我的‘神仙醉’,還敢賴賬……”
沈知微和陸崢對視一眼,都沒出聲。
“不就是加了點曼陀羅嗎……至于嗎……”醉漢打了個酒嗝,“暈乎乎的才舒服……比那什么‘秘藥’帶勁多了……”
曼陀羅?秘藥?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跳。
曼陀羅的種子有毒,能讓人產生幻覺,加在酒里,就是所謂的“蒙汗藥”。難道周知縣喝了加曼陀羅的酒?
醉漢尿完,又嘟囔了幾句,搖搖晃晃地走了。
陸崢重新點燃火,眼神亮得驚人。“這醉漢說的‘神仙醉’,定是有人給周知縣喝的。加了曼陀羅,能讓他神志不清,更容易被操控。”
“操控他的,就是青桐紋的人。”沈知微接口道,“周知縣抓我們,未必是他自己的意思,是被人迷了心竅。”
她忽然想起什么,從藥箱里翻出那枚青桐紋竹簪,借著火光細看。
簪頭的葉子紋路里,嵌著點極細的金色粉末,像被人刻意抹上去的。
“這是……金箔粉。”她捻起一點,放在指尖搓了搓,“太醫院的‘秘藥’里,常加這個做標記,不同的粉末對應不同的人。”
陸崢湊近看,忽然道:“這粉末的形狀,和我爹當年從太醫院護衛身上搜出的一樣。”他的聲音有點抖,“我爹說,那是‘清理隊’的標記,專門處理知道太多的人。”
清理隊?沈知微的呼吸頓了頓。這么說,周知縣只是個被利用的棋子,真正要清理他們的,是太醫院的清理隊?
“我們得去看看周知縣。”陸崢忽然道,“他喝了加曼陀羅的酒,現在肯定神志不清,說不定能問出點什么。”
“瘋了?”沈知微瞪他,“現在去縣衙,不是自投羅網?”
“不去縣衙。”陸崢往廟外看了看,“那醉漢說周知縣賴賬,定是在鎮上的酒館喝的酒。我們去酒館等著,他醒了酒,說不定會再去。”
沈知微看著他眼里的執拗,忽然覺得這人雖然有時候魯莽,卻總能抓住關鍵。她點點頭:“去可以,但得聽我的。曼陀羅中毒,用甘草和綠豆湯能解,我得備著點,萬一……”
“萬一他發瘋,就用你的藥粉把他放倒?”陸崢接過話,嘴角難得帶了點笑意。
“不然呢?”沈知微挑眉,“總不能讓你拔劍砍了他?”
兩人往鎮里走時,月頭已經爬上樹梢。
柳溪鎮的街道空蕩蕩的,只有風吹過燈籠的搖晃聲。
酒館在鎮中心,還亮著燈,隱約能聽到里面的劃拳聲。
“就在對面的茶鋪等著。”陸崢指著酒館斜對面的鋪子,“那里能看到里面,又不容易被發現。”
茶鋪早就打烊了,兩人從后門溜進去,趴在窗臺上往酒館看。
果然,沒過多久,周知縣就帶著兩個衙役走了進來,臉色通紅,眼神發直,走路還打晃,顯然曼陀羅的勁兒還沒過去。
“掌柜的!再……再來壇‘神仙醉’!”他拍著桌子,聲音大得嚇人。
掌柜的一臉為難:“大人,您都喝三壇了,再喝就……”
“讓你上就上!”周知縣瞪眼,從懷里掏出塊銀子拍在桌上,“老爺我有的是錢!”
沈知微看著他,忽然低聲道:“他的指甲縫里,有青桐紋的粉末。”
陸崢湊近看,果然,周知縣的指甲縫里藏著點淡綠色的粉末,和竹簪上的金箔粉混在一起。“是清理隊給他的,讓他標記我們。”
就在這時,酒館里走進個穿灰布衫的人,低著頭,看不清臉,徑直走到周知縣桌前。兩人說了幾句話,周知縣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連連點頭。
灰布衫的人很快就走了,沒回頭。
“是他!”沈知微的心跳得飛快,“灰布衫!”
陸崢剛要追出去,被她按住:“別追!你看周知縣!”
只見周知縣拿起酒壇,往嘴里灌了幾口,忽然捂住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滾,嘴里還喊著:“水……水……”
掌柜的嚇得趕緊去倒水,可周知縣剛喝了兩口,就不動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
“死了?”陸崢的聲音發緊。
沈知微搖搖頭,臉色比紙還白。“是馬錢子中毒。灰布衫剛才跟他說話時,塞了什么東西進他嘴里。”
馬錢子的毒性比曼陀羅烈得多,能讓人瞬間抽搐而死,而且死后癥狀像急病,極難辨認。
灰布衫果然是清理隊的人!他不僅要殺趙德發,連周知縣這個棋子都要滅口!
兩人看著衙役慌慌張張地抬走周知縣的尸首,都沒說話。
夜風吹進茶鋪,帶著股寒意,比破廟的夜風更冷。
沈知微忽然覺得,這柳溪鎮,比青溪鎮更像個巨大的墳場,埋著一個又一個秘密,而他們,正一步步往墳底走。
“接下來去哪?”她問,聲音有點啞。
陸崢看著酒館門口那盞搖晃的燈籠,沉默了很久,才低聲道:“去揚州。不管前面有多少清理隊,我們都得去。”
因為他們知道的,已經太多了。想活,就得找到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