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柳溪鎮(zhèn)時，天剛蒙蒙亮。

沈知微把那枚青桐紋竹簪揣進貼身的布袋，指尖觸到簪頭的金箔粉，總覺得像沾了層化不開的寒意。

陸崢牽著兩匹馬站在鎮(zhèn)口，眼下的青黑比昨日更重，顯然是一夜沒合眼。

“往南走，過了三里渡，就能雇到去揚州的馬車。”他把韁繩遞給她，聲音帶著熬夜的沙啞，“路上別再亂撿東西，尤其是帶花紋的。”

沈知微接過韁繩，翻身上馬時，胳膊的傷口又扯得生疼，忍不住“嘶”了一聲。“知道了，陸捕頭比我娘還啰嗦。”

陸崢瞪她一眼，卻還是伸手扶了把她的腰，“坐穩(wěn)了。”

兩匹馬剛走出半里地，沈知微忽然勒住韁繩。

路邊的蘆葦叢里，不知何時多了幾簇開得反常的白色蘆花，沾著晨露，看著倒像堆碎雪。

“不對。”她彎腰摘了朵蘆花，放在鼻尖聞了聞，“這不是蘆葦。”

“不是蘆葦是什么？”陸崢湊近看，蘆花毛茸茸的，和尋常蘆葦沒兩樣。

“是毒芹。”沈知微把花扔在地上，眼神凝重，“你看它的莖，空心里帶著點紫斑，葉片邊緣是鋸齒狀，比蘆葦葉尖。

這東西全株有毒，汁水能讓人抽搐昏迷，以前常被用來毒野獸。”

陸崢的目光掃過整片蘆葦叢。這叢毒芹長得太規(guī)整，像是有人特意種在這里的。“是清理隊的手筆？”

“十有八九。”沈知微撥轉(zhuǎn)馬頭，“繞路走，從東邊的麥田穿過去，別碰這叢東西。”

麥田里的麥茬剛割過，扎得馬蹄“噠噠”響。

沈知微走在前面，忽然發(fā)現(xiàn)田埂上散落著些碎布片，青灰色的，和灰布衫的衣料很像。

她彎腰撿起一片，布角沾著點暗綠色的汁液，湊近聞了聞——是蓖麻汁，黏性大，常被用來粘捕鳥雀。

“他往渡頭去了。”她把布片遞給陸崢，“蓖麻汁沾了會發(fā)癢，他定是急著去水邊洗手。”

陸崢捏著布片，忽然往渡頭的方向快跑了幾步，又退回來，眉頭擰成疙瘩：“渡頭那邊的水汽里，有股甜腥味。”

沈知微也聞到了。那味道像蜜餞發(fā)了霉，混在水汽里若有若無，是……“是巴豆和硫磺的混合味！

”她心里一緊，“有人在渡頭燒巴豆，煙能讓人上吐下瀉，是想困住我們！”

兩人催馬往渡頭趕，越靠近，那股甜腥味越濃。

三里渡的碼頭就建在一條小河邊，只有一艘老舊的木渡船，船夫正蹲在船頭抽煙，見他們過來，慌忙把煙鍋往鞋底磕了磕。

“兩位要過河？”船夫站起身，臉上堆著笑，眼角卻瞟著他們的馬，“這船小，一次只能載兩匹馬，得加錢。”

陸崢沒接話，目光落在船板上。靠近船尾的木板顏色比別處深，像是剛被水泡過，邊緣還沾著點濕泥——可昨夜沒下雨，這水來得蹊蹺。

“船板是新?lián)Q的？”沈知微忽然開口，手指向那塊深色木板。

船夫的笑僵了僵，“是……是前幾日被浪沖壞了，換了塊舊板。”

“舊板？”沈知微跳下馬，走到船邊，彎腰摸了摸木板縫隙。

指尖沾到點滑膩的黏液，放在鼻尖聞了聞，帶著股河泥的腥氣，還有點淡淡的杏仁味——是苦杏仁榨的油，用來防水的。

“這板是昨天換的。”她直起身，看著船夫，“苦杏仁油晾干至少要三天，你這板摸著還黏手，騙誰呢？”

船夫的臉色瞬間變了，往后退了兩步，手悄悄摸向身后的船槳。

陸崢眼疾手快，飛身躍上船頭，一腳踹掉他手里的槳，“說！誰讓你在船板上動手腳的？”

船夫被踹得跪倒在地，抖著嗓子喊：“我不知道！是個穿灰布衫的給了我二兩銀子，讓我把船尾的板換成薄木片，說等你們上了船，到河中間就……就把板踩漏……”

沈知微的心沉了沉。

又是灰布衫。

他不僅想用毒芹和巴豆煙攔路，還在渡船上設了陷阱，是鐵了心不讓他們過河。

“他還說什么了？”陸崢的劍鞘抵在船夫頸側(cè)。

“沒……沒了！就說你們是朝廷要犯，抓住有重賞……”船夫哭喪著臉，“我就是個撐船的，哪敢多問啊！”

陸崢看他不像撒謊，把他推給隨后趕來的兩個捕快——是他昨晚留在柳溪鎮(zhèn)的人，特意讓他們跟過來接應。“看好他，帶回縣衙問仔細。”

等捕快押著船夫走了，沈知微蹲在船尾，仔細查看那塊新?lián)Q的薄木片。

木板邊緣有幾個細密的小孔，像是被針扎過，孔里塞著點褐色的粉末。“是沒藥粉。”她捻起一點粉末，“遇水會膨脹，把木板撐裂得更快。”

陸崢看著那木板，忽然道：“這手法和太醫(yī)院處理廢棄藥桶的法子一樣，用沒藥粉腐蝕木縫，省得人偷偷撬桶取藥。”

沈知微的指尖頓了頓。

灰布衫的手段，處處透著太醫(yī)院的影子，可他又在暗中給他們遞線索，這人到底是敵是友？

“船不能用了。”陸崢跳上岸，“往上游走，那里有座石橋，能繞過去。”

上游的石橋是座石板橋，年久失修，橋板裂了好幾道縫，勉強能過人，馬卻過不去。

陸崢把兩匹馬拴在橋頭的老槐樹上，“你在這兒等著，我去附近村子雇輛牛車。”

“我跟你去。”沈知微跟著他往村子走，“留我一個人，指不定又有人送‘毒蘆葦’來。”

村子里靜悄悄的，土坯房的門都關(guān)著，只有村口的碾盤旁，坐著個曬太陽的老漢，手里編著葦席。

見他們過來，老漢抬起渾濁的眼，沒說話。

“大爺，請問村里有能去揚州的牛車嗎？”陸崢上前問。

老漢指了指村西頭，嘴里“嗚嗚”兩聲，原來是個啞巴。

兩人往村西頭走，剛拐過一個彎，就見三間瓦房的院門口，掛著串風干的草藥，其中幾株開著紫色的小花，看著眼熟。

沈知微走近一看，忽然停住腳步。

是紫菀。

但這紫菀的根須比尋常的粗，斷面帶著點紅筋——是被“紅信石”熏過的。

紅信石就是砒霜的原料，熏過的紫菀看著顏色鮮亮，卻藏著慢性毒素，長期泡水喝，能讓人肺腑受損。

“這戶人家有問題。”她拉了拉陸崢的衣袖，“尋常農(nóng)戶不會用紅信石熏藥材。”

陸崢剛要敲門，院里忽然傳來“哐當”一聲，像是有人打翻了東西。

他對視一眼，直接推開虛掩的院門。

院里的石桌上，擺著個搗藥臼，里面的藥渣還沒倒，是些切碎的紫菀和蒼術(shù)。墻角的柴堆后，縮著個穿灰布衫的人影，正往懷里塞個小布包，見他們進來，臉色驟變，轉(zhuǎn)身就往后院跑。

“抓住他！”陸崢拔腿就追。

灰布衫跑得極快，像只受驚的兔子，翻過后院的矮墻就沒了影。陸崢追到墻根，只撿到個從他懷里掉出來的紙卷。

沈知微撿起紙卷，展開一看，上面畫著幅簡易的地圖，標注著瘦西湖畫舫的位置，旁邊用朱砂寫著“戊時，青竹為號”——比趙德發(fā)訂單上的時間晚了兩個時辰。

“他在改時間。”沈知微捏著紙卷，指腹蹭過墨跡，“為什么要改？”

陸崢翻過高墻，回來時手里拿著片葉子，是從灰布衫身上刮下來的。“是斷腸草的葉子，沾著點船底漆——他剛從水邊來，定是去查那畫舫了。”

兩人回到院里，仔細搜查。石桌下的暗格里，藏著個小陶罐，里面裝著半罐暗褐色的藥膏，和之前在亂葬崗找到的“活血散”一模一樣，只是里面的馬錢子粉末更多。

“這藥膏能讓人四肢麻痹，卻查不出毒。”沈知微用銀簪挑了點藥膏，“清理隊的人常用這個控制不聽話的棋子，比如……柳溪鎮(zhèn)的知縣。”

陸崢看著藥膏，忽然道：“灰布衫藏這東西，是想讓我們知道清理隊的手段。他果然是在幫我們。”

“可他又殺了趙德發(fā)和知縣。”沈知微把藥膏收進藥箱，“這前后矛盾，不像是幫，倒像是在……篩選。”

篩選他們該知道的，剔除不該知道的。

村口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牛叫。

兩人跑出去，只見那啞巴老漢正趕著輛牛車過來，車上堆著些干草，看著倒還結(jié)實。“嗚嗚”地比劃著，意思是送他們?nèi)P州。

陸崢看著老漢，忽然注意到他編的葦席上，印著個極淡的青桐紋，是用蘆葦桿壓出來的。“他是灰布衫的人。”

沈知微也看到了，心里卻松了口氣。至少這牛車是安全的。

“上車吧。”她爬上牛車，拍了拍身邊的干草，“不管他是篩子還是漏斗，先到揚州再說。”

陸崢跳上車，車夫甩了甩鞭子，牛車慢悠悠地往南走。

車輪碾過石子路，發(fā)出“咕嚕咕嚕”的響，倒比騎馬穩(wěn)當。沈知微靠在草堆上，看著遠處漸漸清晰的揚州城輪廓，忽然覺得眼皮發(fā)沉。

“睡會兒吧。”陸崢把披風往她身上蓋了蓋，“到了揚州，未必有安穩(wěn)覺睡。”

沈知微沒睜眼，嘴角卻悄悄勾了勾。“陸捕頭，你說灰布衫會不會是……”

話沒說完，就被他打斷，“別猜了，到了瘦西湖，總能見著。”他的聲音很輕，像怕吵到她，“安心睡。”

沈知微果然沒再說話，呼吸漸漸平穩(wěn)。陸崢看著她被陽光曬得微紅的臉頰，忽然覺得這一路的顛簸，倒也不全是糟心事。

牛車晃悠著靠近揚州城時，沈知微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醒。

抬頭一看，只見一隊官差騎著馬從城門口沖出來，為首的人穿著青色官服，腰間掛著塊玉牌，正是太醫(yī)院的制式。

“是魏藥商的人！”沈知微猛地坐直，“他們怎么知道我們來了？”

陸崢握緊了腰間的軟劍，眼神沉得像要滴出水。“灰布衫改時間，或許不只是為了畫舫……”

他的話沒說完，官差已經(jīng)看到了他們的牛車，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就沖了過來。

為首的官差舉著令牌高喊：“抓住那輛牛車上的人！他們是太醫(yī)院通緝的要犯！”

沈知微看著越來越近的官差，忽然抓起一把干草，朝車夫喊道：“往左邊的蘆葦蕩拐！快！”

車夫沒猶豫，猛地一拽韁繩，牛車“吱呀”一聲拐進了路邊的蘆葦蕩。官差的馬蹄陷在軟泥里，速度頓時慢了下來。

蘆葦稈劃過車身，發(fā)出“沙沙”的響。沈知微回頭看，官差的身影在蘆葦叢里若隱若現(xiàn)，像群追獵的狼。

她忽然想起灰布衫留下的地圖，瘦西湖畫舫的位置，離這片蘆葦蕩不過兩里地。

“他是故意引我們往這走的。”沈知微的心跳得飛快，“前面有陷阱，還是有轉(zhuǎn)機？”

陸崢沒說話，只是把她往身后拉了拉，軟劍“噌”地出鞘，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蘆葦蕩的盡頭，隱約能看到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是瘦西湖。

而湖邊的畫舫上，正飄著盞青竹燈籠，在風里輕輕搖晃。

真正的局，才剛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