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把石室里找到的賬冊揣進懷里,指尖劃過最后那個被劃掉的字,忽然湊近鼻尖聞了聞。
紙頁上除了墨香,還沾著點極淡的香氣,像曬干的艾蒿混著硫磺——是炮制過的“蘄艾”,尋常用來驅蟲,但若用酒蒸過,會帶著這種獨特的悶香。
“這賬冊被人動過手腳?!彼龑﹃憤樀溃讣饽砥鹳~冊邊緣的細小白點,“是‘白礬’粉末,有人想用它固定墨跡,卻沒擦干凈?!?/p>
陸崢湊近看:“白礬?這有什么用?”
“用來追蹤?!鄙蛑⒀凵窳疗饋恚鞍椎\遇水會顯影,若混在墨里,用特殊的藥水一噴,就能看出誰動過這賬冊。”她忽然想起什么,從藥箱里翻出個小瓷瓶,里面是她自制的“礬顯液”——用茜草汁混著醋調的,專能讓白礬顯形。
她往賬冊上輕輕噴了點藥液,果然,最后那行被劃掉的字旁邊,漸漸顯出個模糊的指印,指尖沾著點青綠色的粉末——是銅綠,和之前在石料場發現的一樣。
“是灰布衫。”沈知微肯定地說,“他看過賬冊,還想把被劃掉的字復原,只是沒成功?!?/p>
陸崢皺眉:“他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們?”
“因為他信不過任何人?!鄙蛑奄~冊收好,“或者說,他身邊有眼線,不敢留下明確線索。但他故意留下蘄艾香,是在給我們指路——這種炮制過的蘄艾,只有揚州城西的‘百草行’賣,那里的掌柜是我爹的舊識?!?/p>
陸崢有些意外:“你早就知道?”
“小時候跟著爹來揚州采過藥,那掌柜姓秦,懂些江湖門道,專替人傳遞隱秘消息?!鄙蛑⑼茝R外走,腳步輕快了些,“灰布衫是想讓我們去找秦掌柜?!?/p>
城西的百草行藏在巷子里,門臉不大,掛著串曬干的蘄艾,果然是炮制過的,香氣和賬冊上的一模一樣。沈知微推門進去時,一個戴老花鏡的老者正在碾藥,見她進來,眼皮都沒抬。
“抓什么藥?”老者聲音沙啞。
“來尋一味‘忘憂草’?!鄙蛑⒋?,這是爹當年和秦掌柜約定的暗號。
老者碾藥的手頓了頓,抬眼打量她,忽然道:“忘憂草性寒,需配‘當歸’同煎,姑娘帶了嗎?”
“帶了。”沈知微從藥箱里拿出一小包當歸,正是之前從青溪鎮帶來的,根須上還沾著那里的黃土。
秦掌柜接過當歸,指尖捻了捻,忽然往內堂喊:“老婆子,給客人泡杯‘紫蘇茶’?!?/p>
進了內堂,秦掌柜才關緊門,臉色凝重起來:“沈姑娘,你爹的事,我聽說了。這趟渾水,你不該蹚?!?/p>
“我爹是被冤枉的?!鄙蛑⒛贸瞿潜举~冊,“秦伯伯,你看這個,能認出是誰的筆跡嗎?”
秦掌柜翻了幾頁,忽然指著最后那行被劃掉的字:“這是蘇明遠的字!他當年在太醫院當文書時,我給送過藥,認得他這歪扭的‘乃’字——他寫‘乃’總愛帶個小勾,這里被劃掉的,定是這個字!”
沈知微心頭一震:“那他想寫的是‘非劉,乃……’后面是誰?”
“不好說?!鼻卣乒駠@了口氣,“但蘇明遠上個月來過揚州,說要找我買‘迷迭香’,說是要熏文書防蛀?,F在想來,他是想借迷迭香傳遞消息——那東西曬干了揉成粉,混在墨里,遇熱會散出異香,只有懂行的人能聞出來?!?/p>
迷迭香?沈知微忽然想起蘇翰林客房里的書架,最上層那本《本草綱目》的書脊,確實沾著點淡紫色的粉末,當時沒在意,原來是迷迭香粉。
“他把消息藏在書里了?”
“十有八九?!鼻卣乒裢巴饪戳丝?,“但蘇明遠被人下了‘牽機引’,身不由己。那藥是太醫院的秘藥,服了會讓人四肢發軟,聽話得很,只有用‘龍葵子’熬湯能解,可龍葵子有毒,劑量得掐得極準。”
沈知微的手攥緊了藥箱。牽機引她在父親的筆記里見過,是用馬錢子、附子混著蜂蜜熬的,中毒者會像提線木偶般被人操控,卻對外界尚有感知,比死更難受。
“秦伯伯,能給我些龍葵子嗎?”她眼神堅定,“我要讓蘇明遠說出真相?!?/p>
秦掌柜猶豫了下,從藥柜最底層摸出個小紙包:“這東西性寒,三錢就能致命,你要……”
“我有分寸。”沈知微接過紙包,又從自己藥箱里拿出曬干的“金銀花”和“甘草”,“龍葵子配金銀花,能解其毒;加甘草調和,可防藥性過猛。我不會讓他死,只想讓他清醒片刻?!?/p>
正說著,外堂忽然傳來動靜,像是有人闖了進來。秦掌柜臉色一變:“是他們來了!快從后窗走!”
沈知微卻按住他的手,從藥箱里抓出一把“鬧羊花”粉末,這東西曬干后有劇毒,吸入一點就會讓人頭暈目眩,渾身發麻。
“來不及了?!彼T后躲了躲,對陸崢道,“你去開門,就說我們是來抓藥的。”
陸崢剛拉開門,幾個黑衣人就闖了進來,為首的正是那個下巴帶痣的貨郎——上次在百草堂偷襲她的人之一。
“沈姑娘,別來無恙?!必浝衫湫?,“蘇先生說,你拿了不該拿的東西,讓我們來取?!?/p>
沈知微從門后走出來,手里把玩著那個裝龍葵子的紙包:“你們是來替蘇翰林滅口的?還是替青桐紋的主使辦事?”
貨郎臉色微變:“少廢話!把賬冊交出來!”
沈知微忽然揚手,將鬧羊花粉末朝他們撒去。黑衣人沒想到她敢動手,躲閃不及,頓時有兩個晃了晃,捂著額頭倒在地上。
“撒網!”貨郎大喊,剩下的人立刻拿出浸過藥水的網兜,朝她罩來。
沈知微早有準備,側身躲過網兜,反手將一把“硫磺粉”朝火盆扔去。硫磺遇火瞬間燃起藍焰,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她趁機拽著陸崢往后窗跑。
“秦伯伯,多謝!”
跳出后窗時,沈知微聽見貨郎在里面怒吼,夾雜著秦掌柜的咳嗽聲。她咬了咬牙,把一包“蒼耳子”粉末塞給陸崢:“撒在巷口,能讓他們皮膚發癢,追不快。”
兩人鉆進窄巷,沈知微忽然停下腳步,從藥箱里拿出個小瓷瓶,往自己和陸崢袖口都抹了點藥膏——是用“薄荷腦”和“樟腦”調的,能掩蓋氣味,讓獵犬聞不出來。
“他們肯定會放狗追?!彼忉尩?,眼神掃過巷尾的岔路,“往左邊走,那里有片野菊,我在里面藏了‘蕓香’,能驅蟲,也能給秦掌柜報信。”
陸崢看著她有條不紊地布置,忽然覺得自己之前還是小看了她。這姑娘不僅懂藥,更懂如何用藥物織網,讓敵人一步步走進來。
跑到野菊叢時,沈知微果然從花叢里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秦掌柜早就備好的地圖,標記著蘇翰林可能被關押的地方——城外的廢棄藥圃。
“那里以前是我爹種藥的地方,有間煉丹房,墻壁是夾層的,能藏人?!鄙蛑⒅钢貓D,“蘇明遠被下了牽機引,需要定期服藥,煉丹房里有現成的藥爐,他們定會把他藏在那里?!?/p>
她從藥箱里翻出個小陶罐,里面是熬好的龍葵子湯,上面浮著層金銀花的白沫,劑量剛好能解牽機引的藥性,又不會傷及性命。
“等會兒進去,我負責用藥讓看守的人昏迷,你去打開夾層?!鄙蛑烟展捱f給陸崢,又拿出一包“曼陀羅”花粉,“這東西混在煙里,聞著像檀香,卻能讓人睡上兩個時辰?!?/p>
陸崢接過花粉,忽然道:“你早就計劃好了?”
“從聞到賬冊上的蘄艾香開始。”沈知微笑了笑,眼里閃著智光,“他們想用藥物控制蘇明遠,我就用藥物解開控制;他們想用毒粉追蹤我們,我就用更香的藥味蓋住痕跡。這世間萬物,相生相克,藥能害人,亦能救人,更能……找出真相?!?/p>
廢棄藥圃的煉丹房果然亮著燈,門縫里透出昏黃的光,還飄出淡淡的藥味——是牽機引的味道,混著點焦糊的艾草香。
沈知微從藥箱里拿出個小銅爐,點燃里面的曼陀羅花粉,讓陸崢從窗口遞進去。片刻后,里面傳來看守的打呼聲,她才推門而入。
煉丹房的墻壁果然有夾層,陸崢撬開暗門時,沈知微正用銀簪撬開蘇翰林的嘴,將龍葵子湯一點點灌進去。
蘇翰林的眼皮動了動,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眼里漸漸有了神采,不再是之前的呆滯。
“你是……知微?”他聲音沙啞,帶著難以置信。
“蘇伯伯,是我?!鄙蛑⒎鲎∷?,“是誰給你下的牽機引?賬冊上那個被劃掉的名字,到底是誰?”
蘇翰林的目光掃過窗外,忽然抓住她的手,指甲掐進她的肉里:“是……是太醫院的掌印太監!他借著劉仲文的名義走私藥材,又怕你爹揭發,才設了這個局!他現在……就在揚州,帶著青桐紋的人……”
話沒說完,他忽然渾身抽搐起來,嘴角溢出黑血——是牽機引的毒性反噬,龍葵子的劑量終究沒能完全壓住。
“蘇伯伯!”沈知微急著去拿解毒的甘草粉,卻被他死死按住手。
“別管我……”蘇翰林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塞給她,“這是你爹當年藏的賬冊,真的……藏在……藏在……”
最后幾個字淹沒在急促的喘息里,他的頭歪向一邊,再沒了聲息。
沈知微握緊那個油布包,指尖沾著蘇翰林的血,忽然覺得掌心燙得厲害。
原來這才是真相。
劉仲文只是個幌子,真正的幕后黑手,是那個躲在太醫院陰影里的掌印太監。
而父親留下的真賬冊,還藏在某個地方,等著她去發現。
窗外忽然傳來馬蹄聲,陸崢臉色一變:“他們來了!”
沈知微把油布包塞進藥箱最底層,又往上面鋪了層“爐甘石”粉末——這東西遇血會變成粉紅色,若有人動過,一眼就能看出。
“走?!彼ё£憤樀氖?,眼神里沒有絲毫慌亂,“我們去給他們留份‘大禮’?!?/p>
煉丹房外的空地上,她撒了圈“硫磺粉”,又在門口擺了盆清水,里面泡著“巴豆”——等黑衣人闖進來,帶起的硫磺粉遇水汽會嗆得他們咳嗽,而巴豆的氣味能讓他們腹痛不止,足夠給他們爭取逃跑的時間。
跑遠后,沈知微回頭望了眼火光中的煉丹房,忽然笑了。
父親,你看,你的藥,不僅能救人,還能幫我找出害你的人。
這一局,她不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