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的藥香里，終于少了那股揮之不去的陰寒。

沈知微站在藥庫第三排第七格前，指尖撫過重新擺好的當歸，陽光透過窗欞落在藥束上，紅繩系著的結在光里泛著暖光。

“皇上已經醒了。”陸崢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些微的沙啞。他剛從皇宮回來，甲胄上還沾著晨露，“劉院判說，龍蛇草的毒性已解，只是還需靜養。”

沈知微轉過身，看見他手里捧著個錦盒，里面是那半枚麒麟佩——如今已和劉仲文找到的另一半拼合完整，麒麟的紋路在光下流轉，像有了生氣。

“崔瑾招了？”她問。

“招了大半。”陸崢將玉佩遞給她，“但關于你父親當年藏的另一份賬冊，他只字不提，像是在怕什么。”

沈知微摩挲著玉佩上的紋路，忽然想起父親筆記里的一句話：“毒有解，人心無解，唯藥石可證其跡。”

“他不是怕賬冊，是怕賬冊里記的人。”她抬眼看向陸崢，“崔瑾在太醫院經營多年，黨羽眾多，那些人此刻怕是正盯著我們。”

話音剛落，藥庫外傳來腳步聲，一個小藥童抱著堆藥渣進來，看見沈知微，怯生生地福了福身：“沈姑娘，劉院判讓您去前院一趟，說有位老大人要見您。”

“老大人？”沈知微有些疑惑。

到了前院，才見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坐在石凳上，面前擺著碗剛沏好的菊花茶，杯沿還冒著熱氣。見她進來，老者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她腰間的藥箱上，忽然笑了。

“果然像你父親。”老者的聲音洪亮，“當年沈藥丞就總帶著這么個藥箱，走到哪都能救人。”

劉仲文在一旁介紹：“這是李御史，當年和你父親同科進士，一直想為你父親翻案，只是苦無證據。”

沈知微福了福身：“李大人。”

“好孩子。”李御史握住她的手，掌心粗糙卻溫暖，“崔瑾雖倒，但他的黨羽還在，太醫院的積弊也非一日之寒。皇上讓你暫代太醫院的‘校藥丞’，協助清查多年的藥材賬目，你敢接嗎？”

沈知微愣了愣。校藥丞雖只是個七品小官，卻掌管藥材出入的核驗，正是查清父親舊案的關鍵職位。

“臣女敢接。”她抬眼看向李御史，目光清亮，“但臣女有個條件。”

“你說。”

“請允許臣女調用太醫院的所有舊檔，包括二十年前的藥材銷毀記錄。”她頓了頓，聲音更堅定，“還有，臣女要親自查驗所有劇毒藥材的庫存，尤其是龍蛇草的余株。”

李御史朗聲笑了：“果然有你父親的風骨。準了。”

等李御史離開，陸崢才低聲道：“你就不怕那些人給你使絆子？”

“怕就不來了。”沈知微從藥箱里拿出那本賬冊，“崔瑾招供的名單里，有個名字很可疑——前太醫院的藥庫總管，三年前告老還鄉，卻在崔瑾倒臺的前一夜，死在了揚州的宅子里。”

陸崢的眉頭皺了起來：“又是揚州？”

“嗯，死狀和趙德發很像，都是七竅流血，卻查不出毒物。”沈知微翻到賬冊的某一頁，上面記著“某年某月，龍蛇草五兩，由藥庫總管領走，用途：銷毀”，字跡卻和其他頁的記錄不同，像是后來補的。

“我懷疑，這位總管才是藏起真賬冊的人。”她指尖點在“銷毀”二字上，“龍蛇草根本沒被銷毀，而是被他轉交給了崔瑾的同黨。”

陸崢忽然想起什么：“林大哥呢？自從宮變后就沒見過他。”

“他去查那位總管的死因了。”沈知微道，“他說揚州的百草行里，或許有總管當年留下的線索。”

正說著，一個藥工慌慌張張跑進來，手里舉著個藥包：“沈姑娘，剛收到從揚州寄來的包裹，說是林先生托人送的。”

沈知微接過包裹，拆開一看，里面是包曬干的龍蛇草，根莖處纏著張紙條，上面是林姓漢子的字跡：“總管死前，曾在百草行買過‘返魂香’，說是要熏藥材。”

返魂香？沈知微的心猛地一跳。那是種極罕見的香料，燃著時能讓人產生幻覺，但若是和龍蛇草的根莖同熏，會留下一種特殊的焦味——是她父親教她辨認的，說是能用來標記重要的東西。

“他在告訴我們，賬冊藏在被返魂香熏過的藥材里。”她看向劉仲文，“太醫院的舊藥材庫里，有沒有二十年前的陳藥？”

劉仲文想了想：“有間地窖，專門存放年份久遠的藥材，說是留著做藥引的，常年鎖著，鑰匙只有歷任院判才有。”

“去地窖。”沈知微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地窖陰冷潮濕，空氣中飄著濃郁的藥香，混雜著塵土的氣息。劉仲文打開鎖，推開沉重的木門，一股更醇厚的香氣涌了出來——是陳年當歸的味道，卻混著一絲極淡的焦味。

“在那邊。”沈知微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一排陶罐上，罐口封著的布上，有淡淡的返魂香痕跡。

她走上前，拿起最上面的陶罐，打開一看，里面裝著的不是藥材，而是個用油布裹著的盒子。打開盒子的瞬間，兩人都屏住了呼吸——里面果然是本賬冊，比之前找到的更厚，封皮上用朱砂畫著完整的龍蛇草圖案。

“找到了。”沈知微的聲音有些發顫，指尖撫過泛黃的紙頁，上面不僅記著崔瑾黨羽的名單，還有他們用劇毒藥材謀害忠良的詳細記錄，甚至包括當年如何偽造證據，陷害父親的全過程。

最末一頁，是父親的筆跡：“吾女知微，若你看到這本賬冊，說明沉冤已雪。切記，醫可救人，亦可救國，藥石雖微，卻能定乾坤。”

沈知微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滴在紙頁上，暈開了墨跡。

陸崢站在她身后，看著她顫抖的肩膀，沒有說話，只是默默遞過一塊手帕。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多余，這眼淚里，有委屈，有釋然，更有對父親的思念。

地窖外忽然傳來喧嘩聲，是李御史帶著羽林軍來了。“沈姑娘，皇上有旨，即刻清查太醫院，所有涉案人員，一律拿下！”

沈知微擦干眼淚，將賬冊交給李御史，目光掃過地窖里的藥材，忽然道：“這些陳藥里，怕是還有不少被動過手腳的。”

她從藥箱里拿出銀簪，隨意挑了罐黃芪，用簪子往里探了探，簪頭立刻變黑了——是被砒霜熏過的。

“果然。”她冷笑一聲，“他們連陳年藥材都不放過，怕是早就想好了退路。”

陸崢拔出軟劍，劍尖指向地窖深處：“我去搜查，你在這里等著。”

沈知微卻搖了搖頭：“一起去。”她從藥箱里拿出個小瓷瓶，里面是用甘草和綠豆熬的解毒汁，“你忘了？我的藥，比你的劍管用。”

陸崢看著她眼里的光，忽然笑了。

地窖深處，果然藏著幾個暗格，里面堆滿了用玄鐵盒裝著的劇毒藥材，還有崔瑾同黨的通信記錄。沈知微一邊用銀簪查驗，一邊教羽林軍辨認毒物，哪些是斷腸草，哪些是烏頭，哪些混合在一起會產生更烈的毒性。

她的聲音清脆，在陰冷的地窖里回蕩，像一束光，照亮了那些藏在黑暗里的齷齪。

等清查完地窖，天已經黑了。沈知微走出太醫院，抬頭看見一輪滿月掛在天上，清輝灑滿長街。陸崢跟在她身后，手里提著個燈籠，光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接下來，該為你父親平反了。”陸崢道。

“嗯。”沈知微點頭，忽然停下腳步，“陸崢，你打算留在京城嗎？”

陸崢愣了愣，隨即道：“朝廷的任命還沒下來，不過……”他看向她，眼神里帶著些微的不確定，“若是你需要幫忙，我可以留下。”

沈知微笑了，月光落在她臉上，映得眼睛亮晶晶的：“太醫院的藥材賬目亂得很，正缺個懂查案的幫手。”

陸崢的嘴角也揚起笑意，燈籠的光在他眼里跳動：“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兩人并肩往巷外走，燈籠的光暈在地上浮動，像撒了一地的碎銀。太醫院的藥香從身后飄來，不再是之前的陰寒，而是帶著當歸的甘醇，黃芪的溫潤，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