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攥著那枚黃銅令牌,指尖幾乎要嵌進“大理寺評事”五個陰文里。
這令牌是三日前皇上親賜的,讓她以校藥丞身份,協查大理寺一樁奇案——御史臺的李御史,在值夜時離奇死于官衙,死狀與當年青溪鎮的官員如出一轍,都是七竅流血,卻查不出任何毒物痕跡。
“沈評事,這邊請。”大理寺少卿趙珩引著她穿過回廊,聲音里帶著幾分敷衍。這位趙少卿是丞相門生,自她入職以來,明里暗里沒少給她難堪,總說“婦人干政,易亂章法”。
李御史的死處在御史臺西側的值房,門窗完好,桌上還擺著未寫完的奏折,硯臺里的墨都沒干。
沈知微戴上薄絹手套,指尖拂過奏折上的字跡,筆鋒陡然變亂,最后一個字拖出長長的墨痕,像是突然受了驚嚇。
“驗尸結果如何?”她問一旁的仵作。
仵作拱手道:“回評事,死者口鼻有血沫,內臟未見明顯損傷,不似中毒,倒像是……急病暴斃。”
“急病?”沈知微拿起桌上的茶盞,杯底沉著些細碎的白色粉末,她用銀簪沾了點,簪頭竟微微發灰——不是砒霜,也不是白信石,是種更隱蔽的毒物。
她忽然湊近死者的袖口,聞到股極淡的香氣,像曬干的紫藤花,卻帶著點金屬的腥氣。“這味道,你們聞到了嗎?”
趙珩皺眉:“不過是熏香罷了,御史臺常用的‘凝神香’。”
“不一樣。”沈知微搖頭,從藥箱里拿出個小瓷瓶,倒出些透明液體,滴在茶盞里。液體瞬間變成墨綠色,“是‘紫藤露’,一種用紫藤花蒸餾的毒酒,混入茶水不易察覺,發作時卻比砒霜更烈,且毒理與急病相似,極易蒙混過關。”
趙珩的臉色變了變:“沈評事莫要危言聳聽,紫藤花怎能制毒?”
“尋常紫藤花自然不能。”沈知微看向值房角落的香爐,里面的香灰還帶著余溫,“但用陳年紫藤花,混合鉛粉蒸餾,再以蜜封存百日,就能制成這種劇毒。趙少卿若不信,可去查李御史的書房,定能找到裝過紫藤露的蜜罐。”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腳步聲,是丞相府的長史,手里捧著個錦盒:“趙少卿,丞相有令,李御史乃為國操勞,急病而亡,此事不宜聲張,著即下葬。”
沈知微的心沉了沉。李御史正在追查去年邊關軍糧貪腐案,據說已掌握關鍵證據,此刻“急病而亡”,丞相又急于結案,其中定有貓膩。
“長史大人,”她上前一步,“死者死因未明,按律需徹查,還請回稟丞相,容下官查明真相。”
長史冷笑一聲:“沈評事初入朝堂,怕是不知規矩。丞相的令,就是規矩。”
趙珩立刻附和:“長史說得是,沈評事,此事就按丞相的意思辦吧。”
沈知微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她知道,這是在給她一個下馬威,若連這案子都查不下去,往后在大理寺只會更難立足。
“若下官偏要查呢?”她抬眼看向長史,目光清亮,“李御史的奏折只寫了一半,最后那句‘軍糧摻沙,涉及三……’,后面的字被墨污了,下官懷疑,他的死就與這奏折有關。”
長史的眼神閃了閃,顯然沒料到她會注意到奏折的細節。“沈評事若執意妄為,后果自負。”
等長史走后,趙珩陰沉著臉:“沈知微,你可知這會給大理寺惹來多大麻煩?”
“下官只知,為官者,當為死者昭雪,為生者申冤。”沈知微拿起那本奏折,“趙少卿若不敢查,下官愿單獨署名,徹查此案,若有差池,一力承擔。”
趙珩被她噎得說不出話,拂袖而去。
沈知微立刻讓人去李御史書房搜查,果然在書架暗格里找到個蜜罐,罐底殘留著紫藤露的痕跡,與茶盞里的粉末完全吻合。更重要的是,蜜罐底下刻著個“王”字——去年負責押送軍糧的,正是戶部侍郎王顯。
“去傳王顯。”沈知微道。
可衙役回來卻說,王顯昨日就稱病告假,至今未歸。
“不對勁。”沈知微心里咯噔一下,“備馬,去王府。”
王府的大門緊閉,敲門許久才開,管家神色慌張:“我家大人……病得重,不見客。”
沈知微直接推開他往里走,正院的香爐里插著三炷香,煙氣繚繞,竟像是在祭奠什么。她沖進臥房,床上空空如也,只有被褥凌亂,桌上的藥碗還冒著熱氣,里面是未喝完的湯藥。
“藥是給誰喝的?”她厲聲問管家。
管家撲通跪倒:“是……是給我家大人的,他今早還喝了,說身子不舒服,讓小的去請大夫,回來就……就沒人了。”
沈知微拿起藥碗,聞了聞——是尋常的安神湯,卻在碗底發現了點銀灰色粉末,與紫藤露的殘渣不同,是另一種毒物:“是‘鉛霜’,慢性毒藥,長期服用會讓人神志不清。看來王顯是被人控制了。”
她忽然注意到窗臺上的盆栽,是株罕見的“子午蓮”,花瓣晝閉夜開,此刻卻反常地綻放著。沈知微摘下一片花瓣,放在鼻尖聞了聞,有股淡淡的杏仁味——是苦杏仁的氣味,被子午蓮的花香掩蓋了。
“王顯不是自己走的,是被人帶走的。”她肯定地說,“子午蓮的花香能安神,但若混入苦杏仁的蒸餾液,會讓人短暫昏迷。他們用這花掩蓋迷藥的氣味,再將王顯運走。”
可往哪運?
沈知微的目光掃過桌案,上面有張揉皺的紙條,寫著“西郊廢寺,申時”。
“申時是何時?”她問管家。
“就是……就是現在!”
沈知微立刻帶人往西郊趕,陸崢不知何時也跟了來,腰間軟劍閃著寒光:“我剛從禁軍那邊得知,今早有輛丞相府的馬車出了城,往西郊去了。”
廢寺里空無一人,只有佛堂的地上有灘未干的血跡,旁邊散落著枚玉佩,上面刻著個“王”字——是王顯的私印。
“來晚了。”沈知微看著血跡,心一點點冷下去,“血跡未凝,人剛被轉移走。”
陸崢在佛堂的供桌下摸索,找到個小布包,里面是半張軍糧押送單,上面的簽名正是王顯,卻被人用墨涂了大半,只留下個“三”字。
“三?”沈知微忽然想起李御史奏折上的字,“是三什么?三個人?三萬石?還是……三皇子?”
三皇子是丞相的外甥,去年正是他監軍邊關。
陸崢的臉色變了:“若真是三皇子,這案子就難查了。”
沈知微卻笑了,從藥箱里拿出個小瓷瓶,將里面的液體倒在布包上。被墨涂過的地方漸漸顯出字跡,是“三千石”。
“軍糧摻沙三千石,王顯是經辦人,李御史查到了他頭上,他怕牽連三皇子,就被丞相的人滅口了。”她的眼神亮起來,“但他們沒想到,王顯留了后手。”
布包的夾層里,藏著片干枯的紫藤花,花瓣上用朱砂寫著個“倉”字。
“是糧倉。”陸崢反應過來,“他把真正的證據藏在了糧倉里!”
可京城的糧倉有十幾個,哪一個才是?
沈知微看著紫藤花,忽然想起李御史值房里的凝神香——那香是工部尚書監制的,而工部正好負責監管京郊的皇家糧倉。
“去京郊糧倉!”
趕到糧倉時,夕陽正染紅天際,守倉的衛兵見是大理寺的人,攔著不讓進。沈知微亮出令牌:“奉旨查案,阻攔者以同罪論處!”
糧倉里彌漫著谷物的霉味,沈知微的目光掃過一排排糧囤,忽然停在最角落的那個,囤頂的茅草上插著朵干枯的紫藤花。
“就是這個!”
打開糧囤,里面果然不是糧食,而是堆滿了賬本,最上面的一本記著去年軍糧的出入,清晰地寫著“摻沙三千石,經辦人王顯,監軍三皇子”。
沈知微剛要拿起賬本,就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是丞相帶著禁軍來了,手里還押著個披頭散發的人——是王顯!
“沈評事,好大的膽子。”丞相的臉上看不出喜怒,“竟敢私闖皇家糧倉,盜取官冊,你可知這是死罪?”
王顯忽然掙脫衛兵,沖向沈知微,手里不知何時多了把匕首:“都是你!害我家破人亡!”
陸崢眼疾手快,揮劍打掉匕首,將王顯制服。王顯卻突然口吐黑血,倒在地上,死了——又是紫藤露!
丞相冷笑:“看來王顯是畏罪自殺,人證物證俱在,沈評事,你還有何話可說?”
沈知微看著地上的賬本,忽然明白了。丞相根本不是來阻止她的,是故意讓她找到賬本,再殺王顯滅口,最后把“盜取官冊、逼死要犯”的罪名扣在她頭上。
“丞相大人怕是忘了,”她舉起那片紫藤花,“這花是工部尚書監制的凝神香里的,而尚書大人,是三皇子的岳父。您說,若把這賬本呈給皇上,他會信誰?”
丞相的臉色終于變了。
沈知微看著他,忽然覺得這朝堂就像個巨大的毒窖,每個人都在用毒藥算計別人,而她手里的藥箱,不僅要辨毒,更要防毒,甚至……以毒攻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