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砸在臉上，冷得像淬了毒的針。刑場青石板上的血污被沖開，蜿蜒成一條條暗紅色的小溪，又迅速被新的雨水吞沒。空氣里那股鐵銹混著泥土的腥氣，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冰冷的刺痛。

第三十七鞭。

父親遍體鱗傷的身軀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像風中殘燭。他最后被拖走時塞進我手里的那枚冰冷玉蟬，此刻正緊緊硌在我的掌心，邊緣幾乎要嵌進肉里。那點微不足道的暖意，是這無邊死寂和寒冷里，唯一的支撐。沉重的枷鎖壓著肩頸，粗糙的木棱摩擦著皮肉，每一次細微的挪動都帶來尖銳的痛楚，提醒著我即將終結的命運。

“時辰到——”

監斬官拖長的聲音像鈍刀子割過喉嚨，冰冷地宣告終結。劊子手上前一步，沉重的鬼頭刀在晦暗天光下反射出一片森然寒芒，帶著濃重血腥氣的風撲面而來。我下意識地閉上眼，心口一片麻木的死寂。爹……女兒無能……

就在那刀鋒即將撕裂空氣的瞬間，一個低沉的聲音穿透雨幕，清晰地砸在刑場中央，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停。”

一切喧囂戛然而止。連密集的雨點，仿佛也在這一聲里凝滯了片刻。

沉重的腳步聲踩著濕滑的石板，一步步靠近。冰冷的雨水順著額角滑落，糊住了視線，只能勉強看到一雙玄色厚底官靴停在我面前咫尺之處，靴面沾著新鮮的泥點。一股冷冽的松柏氣息，裹挾著若有若無的鐵銹味，強勢地壓過了刑場的血腥，侵入鼻端。

一只戴著黑色犀皮護腕的手伸了過來，粗糲的指腹猛地攫住了我的下頜，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他迫使我的臉向上抬起。

視線被迫上移，越過那身象征著殺伐與權勢的玄色麒麟紋戰袍，最終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那雙眼，沉得像無星無月的寒潭，此刻正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我，如同在端詳一件死物，一絲探究的銳利光芒卻在其深處悄然流轉。

“認得我嗎？”他的聲音不高，每一個字卻像冰棱砸在青石板上，帶著穿透骨髓的寒意。

劇烈的疼痛從下頜蔓延開，喉嚨被血腥味堵著，我只能艱難地搖頭。枷鎖的鐵鏈隨著動作發出沉悶的撞擊聲。視線模糊地掃過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滑向脖頸——那里，玄色戰袍的立領因他俯身的動作微微敞開了一線。

我的呼吸驟然停滯。

就在他冷硬的頸側，緊貼著喉結下方，赫然有一道寸許長的暗紅色印記！形如一道凝固的舊劍痕，邊緣帶著細微的、火焰灼燒般的曲折紋理，如同某種神秘古老的烙印。

與我鎖骨下方那道自出生起便帶著的、幾乎一模一樣的胎記！

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比這冰冷的雨水更加刺骨。不可能！這世間怎會有如此巧合？驚濤駭浪在心底炸開，無數混亂的念頭瘋狂沖撞，幾乎要將我僅存的理智撕碎。我死死盯著那處印記，身體僵硬得如同石雕。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目光的落點。那潭深水般的眼眸驟然收縮，里面翻涌起一種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暗流。攫住我下頜的手指無意識地又收緊了幾分，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就在這時，一聲凄厲的鳥鳴劃破沉悶的天空。一只不知何處飛來的白鴿，翅膀被雨水打濕，顯得異常沉重，竟直直地朝著監斬高臺俯沖下來！人群發出一陣小小的騷動和驚呼。

就在這剎那的混亂中，他的視線被那失控的白鴿短暫地吸引開了一瞬。幾乎是本能，我不知從何處涌起一股力氣，猛地掙脫了他鐵鉗般的手指！身體因這劇烈的動作向前撲倒，沉重的枷鎖“哐當”一聲砸在濕冷的石板上，震得手臂發麻。

他猛地轉回頭，眼中瞬間爆出凜冽的寒光，帶著一絲被冒犯的怒意和更深沉的審視，再次牢牢鎖住我。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我的皮囊，直刺進靈魂深處。雨水順著我的額發滴落，模糊的視線里，他那道頸側的印記和冰冷的目光，像烙印一樣刻進眼底，帶來一陣陣眩暈般的戰栗。

“帶走。”他直起身，聲音恢復了磐石般的冷硬，不容置疑。

“將軍！”監斬官急步上前，聲音帶著惶恐，“此女乃沈氏余孽，沈崇山親女，按律當……”

后面的話被一個冰冷的手勢截斷。蕭燼甚至沒有再看監斬官一眼，目光依舊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重量。“本將軍府上，缺個灑掃的罪奴。”

這話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在刑場內外激起千層浪。人群的竊竊私語匯成嗡嗡的聲浪，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恐懼。監斬官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終究沒敢再說一個字。

兩個如狼似虎的軍士立刻上前，粗暴地將我拖離刑場中央。冰冷的雨水混著屈辱的淚水流下，我最后回望了一眼父親被拖走的方向，只有一片模糊的雨幕。沉重的腳步拖過濕滑的石板，留下斷續的血痕，很快又被雨水沖刷干凈。將軍府那兩扇巨大的、釘著猙獰獸首銅環的黑漆大門在眼前緩緩打開，如同巨獸張開了吞噬一切的口。門內是深不見底的幽暗，透著一股陳年的血腥與檀香混雜的、令人作嘔的森冷氣息。

我被粗暴地推進門內，身后沉重的大門“轟隆”一聲合攏，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光線和聲音，也將我徹底投入了這片未知的、屬于那位煞神的深淵。

將軍府的空氣凝固著，像一塊巨大的冰。我被丟進這深宅后院最偏僻角落的一間小屋，四面是冰冷的石墻，一張硬板床，一張缺了腿的破桌子。傷口在潮濕陰冷的空氣里悶著，發出陣陣鈍痛和刺癢。府里的下人如同沒有表情的偶人，沉默地送來粗糲的食物和傷藥，眼神空洞，動作僵硬，仿佛在搬運一件沒有生命的物件。

蕭燼沒有再出現。那道頸側劍痕的印記，卻如同鬼魅的烙印，日夜在我腦海中灼燒，揮之不去。那是什么？宿命的糾纏？還是……某種更深的罪孽的標記？父親從未提及，家中也從未有過這樣的傳說。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

數日后，一個更為冰冷的消息，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穿了這死水般的寂靜——太子賜婚。圣旨已下，將當朝手握重兵的蕭燼將軍，指婚于吏部尚書之女，蘇氏云裳。

整個將軍府似乎被投入了滾油之中。短暫的死寂之后，是壓抑不住的暗流洶涌。下人們行走間腳步更輕，眼神里的空洞被一種隱秘的恐懼取代。偶爾能聽到遠處庭院里傳來的、壓低了嗓音的激烈爭執，很快又被更嚴厲的呵斥聲打斷。府邸上空籠罩的陰云，比刑場那日更加厚重。

大婚的日子，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刃，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前院絲竹管弦之聲隱約可聞，帶著一種虛假的熱鬧，透過重重院落，飄到這死寂的角落。侍女捧著那件象征著屈辱與監視的粗布灰衣進來時，動作比往日更加僵硬，眼神里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將軍……傳你到前廳。”她的聲音細若蚊吶。

心臟猛地一沉。該來的，終究躲不過。我沉默地穿上那身灰衣，粗硬的布料摩擦著尚未完全愈合的鞭傷，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穿過一道道垂掛著刺目紅綢的回廊。那紅色，艷得如同凝固的鮮血，刺得人眼睛生疼。喜慶的喧囂越來越近，賓客的談笑聲、觥籌交錯聲浪般涌來，卻只讓我感到更深的冰冷和窒息。

前廳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滿堂朱紫，盡是權貴。主位之上，蕭燼一身大紅的吉服，金線繡制的麒麟在燭火下反射著冰冷的光。他端坐著，身姿挺拔如松，臉上卻沒有任何屬于新郎的喜悅，只有一片沉凝的冰封。他身側，端坐著那位蘇家小姐蘇云裳。鳳冠霞帔，珠翠環繞，妝容精致得如同畫中人，只是那雙望向我的眼睛，清澈中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驚懼和審視。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所有的喧囂戛然而止。無數道目光，驚疑、鄙夷、好奇、幸災樂禍……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穿我單薄的灰衣，扎在裸露的皮膚上。

蕭燼的目光越過滿堂賓客，精準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比刑場上更加幽深，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漠然和一絲令人心悸的……期待？

他緩緩抬起手。

一名侍從立刻躬身，雙手捧著一卷系著紅綢的明黃卷軸，快步走到我面前。

“奉太子殿下諭旨，賜婚于蕭將軍與蘇氏云裳……”侍從展開卷軸，高聲宣讀。那聲音在死寂的大廳里回蕩，每一個字都像冰雹砸落。

圣旨宣讀完畢。侍從恭敬地將那卷明黃的婚書，遞向主位上的蕭燼。

蕭燼卻沒有接。

他站起身。大紅吉服的衣擺拂過光潔的地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他一步步走下主位，走向我。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滿堂賓客屏息凝神，落針可聞，只剩下他沉穩而壓迫的腳步聲。

他在我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陰影，將我完全籠罩。

然后，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倒抽冷氣的動作。

他伸出了手，卻不是去接那卷婚書。他直接探向我的后背——那個剛剛結痂、在粗布灰衣下依然隱隱作痛的鞭傷位置！

粗糙的、帶著薄繭的手指猛地按了下去！力道之大，毫無憐憫！

“呃——！”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貫穿身體，我眼前一黑，膝蓋一軟，幾乎站立不住，全靠一股倔強死死撐著才沒有跪倒。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

就在我痛得渾身顫抖、意識模糊的瞬間，他另一只手閃電般從侍從手中奪過那卷明黃的婚書！

“啪！”

一聲脆響！

那卷象征著皇家恩典、蘇氏榮耀的婚書，被他毫不猶豫地、狠狠地按在了我劇痛的后背之上！冰冷的卷軸外殼緊貼著被粗暴按壓的傷口，粗糙的紙張邊緣摩擦著新生的嫩肉。

“蓋個印，才算禮成。”他的聲音不高，清晰地響徹在死寂的大廳里，冰冷得不帶一絲情緒，卻蘊含著令人膽寒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整個世界仿佛都靜止了。

時間凝固了。賓客們臉上的表情僵住，驚愕、恐懼、難以置信，凝固成一張張詭異的面具。蘇云裳捂著嘴，臉色煞白如紙，身體微微顫抖著。唯有那大紅喜燭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噼啪”聲，成了這片死寂中唯一的、令人心悸的伴奏。

后背的劇痛如同毒蛇般噬咬著神經，但更深的是一種被當眾剝光、踩入泥濘的極致羞辱。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卷婚書冰冷的觸感，以及……某種溫熱的液體正從被重新撕裂的傷口處滲出，迅速洇透了粗布灰衣，又浸染了緊貼著的明黃卷軸。

宣紙吸飽了血液，發出細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聲。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在檀香和酒氣彌漫的大廳里，詭異地彌漫開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在所有人驚恐失語的目光里，他微微俯下身。

灼熱的氣息，裹挾著濃烈的酒意和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松柏氣息，拂過我的耳廓。低沉的聲音，如同淬了寒冰的毒蛇，清晰地鉆入我的耳中，帶著一絲殘忍的快意和刻骨的恨意：

“你爹欠的債，該由女兒用一輩子來還。”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進我的心臟深處，帶來滅頂的寒意和絕望。

紅燭高燃，將奢華的新房映照得一片暖融，那跳動的火焰卻只在我眼中投下冰冷的影子。沉重的鳳冠早已被卸下，身上繁復的大紅嫁衣，每一根絲線都像浸透了冰水，沉甸甸地壓在肩頭，帶來刺骨的寒意。后背的傷口在嫁衣的摩擦下持續地刺痛著，提醒著白日里那場當眾的凌辱。

門軸發出一聲輕微的、令人心悸的吱呀聲。

蕭燼走了進來。

他身上還帶著前廳酒宴的濃重酒氣，混雜著那股熟悉的、冷冽的松柏氣息，撲面而來。大紅的吉服襯得他身形愈發高大挺拔，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深邃的陰影，讓那雙深潭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