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深處竟藏著一方天地。巨大的天然巖洞被巧匠開鑿,引地下熱泉匯成一方乳白色的湯池。水汽蒸騰氤氳,濃得化不開,帶著濃重的硫磺氣息,模糊了嶙峋的洞壁。空氣濕熱得如同裹著濕透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水汽,壓在尚未愈合的傷口上,帶來悶鈍的痛楚。
蕭燼將我放在池邊光滑溫熱的青石上。他赤著上身,水珠順著他壁壘分明的肌理滾落,肩背處幾道陳年舊疤在朦朧水汽中若隱若現,如同盤踞的虬龍。后背那道被鎖魂契反噬的傷口,深可見骨,皮肉猙獰地翻卷著,邊緣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暗紅,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灼燒過。每一次微小的動作,都讓他緊抿的唇線繃得更緊,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下去。”他聲音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指了指那霧氣最濃的池心。自己卻只是靠在稍遠的池壁,閉目調息,仿佛那池水是滾燙的巖漿,不敢沾身。
鎖魂契的反噬……痛在你身,噬在我心。
白日里他那句冰冷的話語再次浮現在腦海。我沉默地褪下早已被血污浸透、又被密道塵土染得灰敗不堪的外衫,僅著單薄的素色里衣,忍著肩胛處毒傷初愈的刺痛和后背鞭痕的悶痛,試探著將腳浸入池水。
溫熱的泉水包裹上來,帶著奇異的酥麻感,瞬間撫平了傷口邊緣的銳痛,帶來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舒緩。我慢慢滑入水中,讓溫熱的泉水浸沒到肩膀。硫磺的氣味混合著水汽涌入鼻腔,緊繃的神經似乎也在這氤氳的熱力中松弛了一絲。
隔著厚重的水霧,他的身影有些模糊。唯有那道橫亙在他頸側的、暗紅色的劍痕胎記,在朦朧的光線下,如同一個沉默而詭異的烙印,清晰可見。
鬼使神差地,也許是溫泉的熱力麻痹了恐懼,也許是連日來的生死糾纏消磨了界限。我竟緩緩抬起手,指尖隔著溫熱的霧氣和水珠,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探究,朝著那道與我同源的印記,虛空地描摹過去。
“將軍……”我的聲音被水汽浸潤,帶著一絲自己也陌生的沙啞,“也會痛么?”
話音落下的瞬間!
靠在池壁閉目的蕭燼,驟然睜開了雙眼!
那雙深潭般的眼眸穿過濃重的水霧,精準地鎖定了我!里面翻涌的,不是平日的冰冷死寂,而是一種被猝然觸及逆鱗的、狂暴的戾氣!如同沉睡的兇獸被驚醒!
他甚至沒有起身!
水花轟然炸開!
一道黑影如同離弦的箭,帶著撕裂水幕的狂暴力量瞬間逼近!滾燙的泉水如同沸油般濺在我臉上!一只滾燙、帶著薄繭和水珠的大手,如同鐵鑄的刑枷,以雷霆萬鈞之勢,狠狠攫住了我那只隔空虛描的手腕!
“呃!”劇痛從腕骨傳來,仿佛要被捏碎!
巨大的力量不容抗拒地將我整個人猛地向后摜去!后背狠狠撞上堅硬濕滑的池壁!冰冷的巖石透過溫熱的泉水傳來刺骨的寒意,震得我眼前發黑,后背尚未完全愈合的鞭痕和肩胛的毒傷齊齊爆發出尖銳的抗議!
“誰給你的膽子?”他滾燙的、帶著硫磺氣息的身體將我死死壓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巨獸禁錮著獵物。水珠順著他冷硬的下頜滴落,砸在我因驚駭而仰起的臉上。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暴怒火焰,死死盯著我,仿佛要將我生吞活剝。“窺探我?”
濃重的水汽幾乎令人窒息。手腕的劇痛和后背撞傷的悶痛交織,我掙扎著,卻如同蚍蜉撼樹。就在這令人絕望的禁錮中,就在他灼熱的氣息幾乎要將我燙傷的瞬間——
我緊貼著心口皮膚的那枚玉蟬!
那枚父親留下的、溫潤的玉蟬!
毫無預兆地、驟然爆發出滾燙的高溫!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按在了皮肉之上!
“啊——!”我痛得失聲尖叫,身體猛地一弓!
幾乎在同一時刻!
壓在我身上的蕭燼,身體也猛地一僵!他倒抽一口冷氣,喉間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哼!他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頸——那道劍痕胎記的位置!
借著池壁上方石縫透下的微弱天光,在氤氳的水汽中,我驚恐地看到——他頸側那道暗紅色的胎記,此刻竟如同被無形的火焰點燃,正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一種詭異的、血紅色的微光!光芒并不刺眼,卻如同活物般在皮膚下微微脈動,映襯著他瞬間變得慘白的臉色和額角暴起的青筋!
玉蟬的灼燙與胎記的血光,隔著水霧和咫尺的距離,如同共鳴般瘋狂呼應!
蕭燼捂著自己灼痛的脖頸,那雙因劇痛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釘在我因玉蟬灼燙而痛苦扭曲的臉上。他眼中翻涌的暴怒瞬間被一種更深沉、更震撼的驚愕所取代!仿佛看到了某種只存在于傳說中、卻在此刻活生生上演的禁忌景象!
“它在……認主?!”他喘息著,聲音嘶啞破碎,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動。那目光不再是單純的占有和掠奪,而是摻雜了一種近乎敬畏的、對未知力量的驚悸!
他不再有絲毫猶豫!那只剛剛還死死扣著我手腕的大手,此刻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急切,猛地探向我被灼燙的心口!
“嘶啦——!”
本就單薄的濕透里衣應聲而裂!
冰冷的空氣驟然貼上滾燙的皮膚,激起一陣劇烈的戰栗。那枚緊貼著我心口、此刻正散發著驚人高溫和微弱白光的玉蟬,完全暴露在氤氳的水汽中!
蕭燼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釘在玉蟬之上!他沾著水珠的、滾燙的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小心翼翼地、卻又極其強硬地捏住了那枚灼熱的玉蟬!
就在他指尖觸及玉蟬的剎那!
異變再生!
那枚溫潤瑩白的玉蟬,在滾燙的泉水和蕭燼指尖溫度的激發下,竟如同活了過來!蟬翼上那些原本古樸流暢的紋理,此刻在溫熱水汽的浸潤下,竟如同浸了水的密寫紙,緩緩浮現出無數極其細微、復雜玄奧的暗金色線條!
這些線條并非雜亂無章,它們彼此勾連、延伸、轉折……竟在玉蟬的背部和腹部,清晰地勾勒出一幅殘缺的、卻明顯屬于某種地形圖的脈絡!山脈的走向,河流的標記,星斗的方位……雖然殘缺不全,卻透著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氣息!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玉蟬的頭部,似乎曾遭受過猛烈的撞擊,碎裂了一小塊,導致整幅浮現的地圖在關鍵處戛然而止,留下一個猙獰的缺口!
“藏魂冢……秘圖?!”蕭燼死死盯著那玉蟬上浮現的殘缺圖紋,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碴,帶著滔天的恨意和一種豁然開朗的狂怒!
“沈崇山!”他猛地抬起頭,那雙燃燒著地獄烈焰的眼睛死死鎖住我驚駭的臉,聲音如同驚雷在狹小的巖洞中炸開,震得水波激蕩!“他偷走的……竟然是半張藏魂冢的秘圖!!”
藏魂冢?那是什么?父親……偷了蕭家的東西?是這玉蟬?還是這秘圖?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嘯般沖擊著我的認知,恐懼和茫然瞬間將我淹沒。
就在蕭燼因這驚天發現而心神劇震的剎那!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猛地從溫泉入口的方向傳來!沉重的石門竟被人以蠻力硬生生轟開!碎石飛濺,煙塵彌漫!
刺眼的火把光芒如同無數道利劍,瞬間刺破了巖洞內氤氳朦朧的水汽!十幾名身著東宮親衛服色、手持強弩利刃的彪悍身影,如同嗜血的狼群,殺氣騰騰地涌了進來!冰冷的弩箭在火光下閃爍著致命的寒芒,瞬間鎖定了池中糾纏的兩人!
“奉太子殿下諭令!捉拿私通逆賊沈氏余孽、意圖謀反之欽犯蕭燼!”為首一名臉上帶著刀疤的統領厲聲喝道,聲音在巖洞中激起刺耳的回響!
強弩上弦的機括聲“咔咔”作響,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溫泉巖洞!
生死,只在剎那!
就在這千鈞一發、弩箭即將離弦的瞬間!
蕭燼動了!
他眼中所有的震驚、狂怒、痛楚瞬間收斂,只余下一片冰封的、如同萬年玄冰的森然殺機!他沒有去看那些致命的弩箭,甚至沒有去看破門而入的太子親衛!
那只捏著滾燙玉蟬的手猛地收回,將那枚浮現著殘缺秘圖的玉蟬死死攥入掌心!同時,他另一只手臂如同鐵箍般猛地收緊,將因驚變而渾身僵硬的我,以一種幾乎要將我勒斷肋骨的力道,狠狠揉進他滾燙赤裸的胸膛!
后背緊貼著他劇烈起伏的心口,那強健有力的心跳如同戰鼓般擂在我的脊骨上,震得我神魂俱裂!他帶著硫磺氣息和血腥味的灼熱呼吸,如同烙鐵般狠狠碾過我被水汽濡濕的耳垂!
一個低沉、嘶啞、帶著不容抗拒的命令和一種近乎毀滅的瘋狂決絕的聲音,如同淬了血的魔咒,狠狠貫入我的耳膜深處,每一個字都帶著滾燙的血腥氣:
“抱緊我!沈晚寧!”他滾燙的唇甚至擦過了我的耳廓,留下灼痛般的觸感。“別讓血契……斷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環抱著我的身體猛地向下一沉!帶著我一同狠狠沒入那滾燙的、乳白色的溫泉深處!
“放箭——!!!”刀疤統領的咆哮聲和弓弦震響的尖嘯聲,在頭頂轟然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