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慵懶地穿過窗欞，在地板上投下斑駁光影。窗外風鈴寂寥地“叮——鐺——”輕響。
這細微聲響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夙顏沉寂的意識深處漾開漣漪。
緊接著，一個帶著哭腔的女聲刺破黑暗，越來越清晰：“小姐…小姐！您醒醒啊！小姐——！”
夙顏眼睫劇烈一顫，濃稠的黑暗被撕開一道縫隙。她猛地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是春桃那張驚懼與擔憂交織的臉，淚水漣漣。
“小…小姐！佛祖保佑！您可算醒了！”春桃激動得聲音發顫，撲上前小心扶起夙顏虛軟的身體，在她背后墊上引枕，又飛快轉身倒了一杯溫水，“您昏睡了大半日，快喝口水潤潤喉！”
夙顏的思緒混亂如麻。
墜樓！風聲！骨骼碎裂的劇痛！最后……是巨大的空洞感，心臟的位置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塊，冷得透風。她下意識伸手去接水杯。
指尖即將觸到杯壁的剎那，眼角的余光掃過自己抬起的手腕——
一道暗銀色的、線條狂野古老的狼圖騰，如同活物般，在她白皙的肌膚下若隱若現！
“轟——！”
驚雷在靈魂深處炸響！塵封的閘門轟然洞開！無數碎片——冰冷囚籠的絕望、刻骨背叛的恨意、鎖鏈刺耳的撞擊……狂暴地沖刷她的識海！
林氏冰冷狂熱的聲音穿透時空：“顏兒…你的血…該滴進血壇…”
另一個陰鷙如跗骨之蛆的低語：“以吾骨為皿……”
最后是毀滅般的宣告：“待復仇之后……便是他魂飛魄散之時！”
“錚——！！！”顱內如同琴弦繃斷的尖嘯！
墜樓前那來自九幽之下的對話，卻無比清晰地浮現：
“以九世焚魂為引，燃盡輪回根基……”
“換你……三月陽壽……”
“三月……陽壽……”夙顏無意識地呢喃，心臟被無形之手狠狠攥緊。她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射向梳妝臺上的菱花銅鏡。
鏡中映出的，是一張陌生又熟悉的少女容顏！烏發如緞，肌膚瑩白，臉頰尚存稚嫩的嬰兒肥，眉眼清澈——分明是尚未及笄的模樣！與她墜樓前那副被仇恨徹底扭曲的枯槁面容，判若兩人！
震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一滴滾燙的淚珠砸在紫檀木妝臺上，暈開深色水漬。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到泛白滲血，將那幾乎撕裂胸腔的悲鳴死死堵在喉嚨深處。
九世焚魂……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只為換她……三月喘息？！
巨大的悲慟與深入骨髓的愧疚幾乎將她撕裂。然而，就在這滅頂的情緒漩渦中，一個冰冷而清晰的認知如同破開水面的利刃，刺穿了所有混亂——
重生！她回到了過去！回到了母親楚明昭尚在人世、林婉如的毒手尚未徹底落下、一切都還有轉圜余地的時候！
時間！她只有三個月！三個月！
鏡中少女清澈的眼底，那屬于復仇者靈魂的蒼老與冰冷正以驚人的速度沉淀、凝聚。所有的迷茫、恐懼、崩潰，被這殘酷的倒計時和刻骨的恨意瞬間壓榨、淬煉，化作最堅硬的寒冰。
她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臉上縱橫的淚痕。動作粗暴，卻帶著一種斬斷軟弱的決絕。
鏡中那雙濕漉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焚盡一切的火焰和磐石般的冷硬。
“春桃。”夙顏開口，聲音因壓抑而沙啞，卻異常平穩，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去告訴林夫人，就說我醒了。”
春桃被夙顏方才的癲狂嚇得不輕，此刻聽到這冰冷平靜的聲音，更是心頭一悸，慌忙應聲：“是…是，小姐！奴婢這就去！”她幾乎是逃也似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房門合攏的輕響，如同一個信號。
夙顏撐著妝臺緩緩站直身體，脊背挺直如松，再無半分方才的虛軟。
她走到緊閉的窗前，指尖微動，將窗推開一道細縫。庭院的風裹挾著草木氣息涌入，吹拂著她額前微濕的碎發。
她的目光越過庭院，投向楚湘閣的方向，那里住著她病重垂危的母親。
救母！必須立刻行動！林婉如的毒，無時無刻不在侵蝕母親的生命！
復仇！林婉如！周顯！那些將她推入地獄的魑魅魍魎！
三個月……這借來的命，每一息，都必須用在刀刃上！
夙顏緩緩抬起手腕，指腹輕輕摩挲著那若隱若現的狼圖騰印記，冰冷的觸感下仿佛蘊藏著某種沉眠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氣，將胸腔里翻騰的血淚與恨意盡數壓回最深處，眼神銳利如淬火的刀鋒，開始在心中急速推演。
聯絡母親舊部、探查林氏密室位置、尋找醉芙蓉解藥線索、盯緊周顯動向……無數個念頭在她腦中飛速碰撞、串聯。每一分，每一秒，都彌足珍貴。
魘已醒，局將開。這一次，她不會再輸。
廊下突兀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房門被“砰”地一聲推開，力道之大，震得門框嗡嗡作響。
林氏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臉上堆砌著恰到好處的焦急與憂心。她是被春桃那添油加醋的哭訴驚動，匆匆趕來的。
夙顏此刻絕不能出事，她的“計劃”還未完成。
林氏的目光掃過混亂的房間，一絲難以察覺的厭煩在她精心描畫的眼底飛快掠過。
然而，夙顏的目光如同最鋒利的探針，早已將她這轉瞬即逝的情緒釘死。
林氏旋即換上滿溢的關切，疾步上前：“我的兒！你這是怎么了？有沒有傷到哪里？可嚇死為娘了！”她伸出手，“春丫頭說你一醒來就魔怔了似的，可是被夢魘住了？只管跟娘說！”
虛偽的關切只比毒蛇的信子更令人作嘔。夙顏壓下心底翻涌的殺意，垂下眼簾，再抬起時，已是一副驚魂未定、泫然欲泣的模樣。
她微微瑟縮了一下，避開林氏伸來的手，聲音帶著驚惶和愧疚：“沒…沒有大礙，母親。只是做了個極可怕的夢魘……夢里有個猙獰的怪物，死死纏著我，要吸干我的血……太可怕了！驚醒時恍惚，只看見春桃靠近，以為是那怪物……就砸了東西……”
當夙顏說到“吸干我的血”時，林氏端著完美笑容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眼底飛快閃過一絲慌亂，但立刻被更深的“憐惜”掩蓋：“唉喲，我可憐的兒！嚇成這樣了還惦記著個丫頭！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好！”她強拉著夙顏在剛被侍女收拾干凈的軟榻上坐下。
林氏身邊的翠玉立刻上前擺好香茗，隨即垂首退至一旁。
林氏端起茶盞，撇了撇浮沫，狀似不經意地開口：“顏兒啊，再過月余，便是你的及笄大禮了。可有特別想要的？娘定給你辦得體體面面。”
“及笄禮……”夙顏喃喃重復，前世那場血色的“盛典”、母親絕望的眼神、墜樓的風聲……瞬間沖擊心防。一股強烈的酸澀猛地涌上，眼眶瞬間灼紅。
林氏抬眼撞見，心中暗罵，面上堆滿“擔憂”：“顏兒？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可是身子還不舒服？”她再次伸出手。
夙顏如同被毒蝎蟄到，猛地向后一縮！動作之大，令林氏愣住。夙顏立刻垂下頭掩飾恨意，再抬起時淚水滑落，聲音帶著刻意營造的依戀和濃重鼻音：“母親……女兒沒事……只是想到及笄之后便要離家別府……女兒舍不得母親……”她側過臉，露出脆弱脖頸和泛紅眼角。
林氏心中冷笑：舍不得？只怕你等不到那天！面上卻感動：“我的顏兒真是長大了。娘也舍不得你，可女兒家終歸要出閣。不過嫁了人也還是娘的心頭肉！若是還沒想好要什么，娘先去替你打點章程。”她作勢起身。
“母親！”夙顏急忙喚住，聲音帶著孺慕的急切，“女兒……有一事相求，不知母親能否應允？”
林氏停下，笑容慈和：“傻孩子，跟娘說什么求？說吧。”
夙顏抬起濕漉漉的眼眸，直視林氏，清晰說道：“及笄禮那日……女兒希望楚娘親……就安安靜靜待在楚湘閣里休養便好。她身子骨不好，精神時好時壞，賓客眾多，喧鬧嘈雜，女兒怕她受不住，病情加重。母親您說……對吧？”“病情加重”四字咬得極輕，卻重若千鈞。
林氏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如同戴上了僵硬面具。她萬萬沒想到夙顏會提出這個要求！這打亂她的安排，更意味著夙顏對楚明昭的掌控在加強！
她指尖無意識地將鬢邊碎發別到耳后，強壓怒意，聲音透出一絲緊繃：“哦…這、這當然可以。楚姐姐的身子要緊。還是顏兒想得周到。”她頓了頓，語速加快，“那…顏兒若沒別的事，娘就先回去替你籌備了？”
夙顏目的達成，唇角勾起一抹極淡、冰雪初融般的笑意：“那女兒送送母親？”
“不必了不必了！”林氏幾乎是立刻拒絕，語速更快，“你才受了驚嚇，好好歇著，娘自己走就行。改日再來看你。”話音未落，已轉身帶著翠玉等人快步離去，背影透著倉促。
剛踏出院門，轉過無人回廊，林氏臉上慈母假面瞬間剝落，扭曲成一片猙獰狠毒。她猛地停步，手中絲帕被攥得死緊，指節發白：“小賤人！跟她那個下賤的娘一樣不識抬舉！哼！”她從牙縫里擠出陰冷詛咒，眼中怨毒火焰燃燒，“笑吧，我看你還能笑幾天！離你的死期……不遠了！”笑聲壓抑瘋狂。
她猛地抬手，翠玉立刻小跑上前躬身：“夫人？”
“去！”林氏聲音淬冰，“傳我的話，讓管事們即刻開始準備大小姐的及笄禮！帖子按最體面的發，該備的東西一樣不許少，場面給我撐足了！記住——”她壓低聲音，字字如毒針，“不、許、出、任、何、差、錯！否則，仔細你們的皮！”
“是！奴婢明白！”翠玉心頭一凜，匆匆領命而去。
林氏深吸氣，勉強平復恨意，挺直腰背，恢復端莊貴婦模樣，緩緩走向自己院落。
當林氏倉惶離去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回廊盡頭，那扇被粗暴推開又重重關上的房門，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