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昭那雙重歸清明的眼眸,如同被颶風席卷過的湖泊,殘留著驚濤駭浪后的死寂與深不見底的悲愴。
她定定地望著眼前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龐,指尖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褻瀆神靈的小心,極其緩慢地撫上夙顏的臉頰。
觸手是溫熱的、真實的肌膚,不再是冰冷枕頭的虛幻觸感。
“顏……兒……”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我的……顏兒……真的是你?”淚水終于決堤,順著她蒼白瘦削的臉頰滾滾而落,無聲無息,卻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碎。
“是我,娘親!是我!您的顏兒回來了!”夙顏再也無法抑制,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與母親的淚水交融在一起。
她將臉深深埋進母親枯瘦卻溫暖的頸窩,貪婪地汲取著這失而復得的、帶著淡淡藥香的氣息,仿佛要將前世錯過的所有依偎都補償回來。
她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溢出,混合著失而復得的狂喜和撕心裂肺的委屈。
楚明昭用盡全力回抱著女兒,那力道仿佛要將她重新揉進自己的骨血里。母女倆就這樣緊緊相擁,在昏暗的室內,無聲地宣泄著跨越生死、歷經劫難后的巨大悲慟與失而復得的巨大慰藉。
時間仿佛凝固,只有彼此的心跳和淚水,訴說著無聲的千言萬語。
楚明昭指尖觸到夙顏臉頰的瞬間,突然劇烈顫抖。
“熱的…”她呢喃著,枯瘦手指沿著女兒眉骨滑到耳后,停在那點嫣紅小痣上,“這粒朱砂…竟還在?”
淚水毫無預兆地滾落,卻在滴到夙顏手背時驟然變冷——那淚珠竟凝成冰粒!
“娘親的血…被毒浸透了…”夙顏將母親的手焐在心口,“您摸摸,顏兒的心跳是燙的!”
楚明昭掌心感受著那蓬勃搏動,混沌眼底終于裂開一絲光:“林婉如用蝶夢香篡改記憶…她讓那替身學你七歲落水時的呼救聲…”
突然抓過夙顏的手,在她掌心急畫三橫一豎——
是楚家巫女代代相傳的“破幻符”!
“及笄禮上若聽見有人喊‘娘親救我’,切莫回頭!”她指甲深深摳進女兒掌心,“那是抽魂引…”
話音未落,喉頭涌上黑血。夙顏咬破食指將血滴入母親唇間:“咽下去!這是解蠱藥引!”
血珠滾入的剎那,楚明昭白發間倏然鉆出幾縷烏絲,如同絕望土壤里掙出的新芽。
不知過了多久,洶涌的情緒才稍稍平復。夙顏抬起頭,用袖子胡亂擦去自己和母親臉上的淚痕,眼神卻變得異常堅定,如同淬火的寒鐵。
“娘親,”她的聲音還帶著哭過的沙啞,卻異常清晰,“告訴我,在我‘墜樓’之前……到底發生了什么?您怎么會……變成這樣?是誰?是不是林氏?”最后那個名字,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帶著徹骨的寒意。
楚明昭的身體猛地一顫,眼中瞬間被巨大的恐懼和痛苦淹沒。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
那些刻意被遺忘、被藥物麻痹的殘酷記憶,如同猙獰的毒蛇,再次噬咬她的神經。
“林……林婉如……”楚明昭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神里充滿了刻骨的恨意和深深的無力,“是她……都是她……她恨我……更恨你身上流著楚家的巫醫之血……”
在斷斷續續、夾雜著劇烈喘息和痛苦回憶的敘述中,一個精心策劃、令人發指的陰謀逐漸在夙顏面前展開:
楚明昭并非天生體弱,而是被林氏以“調養身體”為名,長期在飲食和熏香中下了一種極其陰損的混合毒藥。
這毒藥能緩慢侵蝕人的神智,制造幻覺,最終令人癲狂衰竭而死。那鎏金香爐里的“安神香”,正是其中關鍵一環!
夙顏剛才讓春桃撤走的,就是這催命的毒源!
林氏不知從何處尋來一個與夙顏幼時容貌有七八分相似的孤女,秘密培養多年。不僅模仿夙顏的言行舉止,更通過某種邪異的巫蠱之術或毒藥,在她身上偽造了夙顏的朱砂痣和醉芙蓉疤痕!
目的就是在合適的時機,徹底取代真正的夙顏,掌控夙家乃至更大的利益。
楚家祖傳的巫醫典籍中,確實記載過“醉芙蓉”這種奇毒及其培育方法,需以特殊血脈的心頭血為引。
林氏不知從何得知,并認定身具楚家血脈的夙顏是最完美的“花皿”。她囚禁夙顏于摘星樓,就是為了在她及笄前后,血脈之力最盛時,取其心頭血,培育那株傳說中的“醉芙蓉王”!
楚明昭并非完全不知情。在夙顏被囚禁后,她拼著最后一絲清醒,試圖利用殘存的巫醫知識配置解藥,并想方設法聯系舊部營救女兒。
然而,這一切被林氏察覺。
就在夙顏墜樓前夜,林氏帶著那個替身闖入楚湘閣,強行給楚明昭灌下了加倍劑量的毒藥,并得意地宣稱夙顏即將成為祭品。
巨大的刺激和劇毒的雙重作用下,楚明昭徹底陷入混沌。
而夙顏的墜樓……極可能并非意外,而是林氏眼見囚禁計劃可能生變,意圖殺人滅口、提前取血!
“她……她想要的不止是夙家……”楚明昭死死抓住夙顏的手,指甲幾乎要嵌進她的肉里,眼中是驚懼交加的洞悉,“她與北狄……特別是那個野心勃勃的三王子……勾結!
北狄王庭內部并非鐵板一塊,那三王子許諾給她的,絕非僅僅是金銀!你身上的狼圖騰……還有那替身耳墜里的溶劑……背后藏著更大的秘密……關乎……前朝……寶藏……和某種……能顛覆皇權的力量!她想用醉芙蓉王控制……控制……”
楚明昭急促地喘息著,眼神因觸及更深層的恐懼而渙散了一瞬,聲音更低,帶著夢囈般的戰栗:“她背后……還有‘影’!是巫族……古老記載里……最深的禁忌……林婉如供奉著……一個沒有真名的‘影’!她提過……真名是鑰匙,也是枷鎖……但那個名字……墮入永夜了……凡念誦者……萬劫不復……太可怕了……巫族內部……有人背叛了祖訓……在幫她!那些‘影爪’(影蝠)……就是那東西的耳目……”劇烈的情緒波動和剛剛恢復的清明,讓她的體力迅速透支,后面的話被劇烈的咳嗽淹沒,臉色再次變得灰敗。
“娘!娘您別說了!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夙顏心如刀絞,連忙扶住母親,取出一顆自己根據前世模糊記憶配置的固本培元藥丸,小心地喂母親服下,并用溫水送服。
看著母親虛弱的樣子,她眼中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那火焰的核心,是凍結萬年的寒冰。
“林婉如……好一個林婉如!”夙顏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卻蘊含著毀天滅地的風暴。
母親破碎的話語在她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影”、“無真名的禁忌”、“巫族叛徒”、“北狄三王子的野心”——這些零散卻致命的碎片,瞬間與她前世在囚籠中刻下的血字、墜樓前閃過的模糊念頭串聯起來,一個龐大黑暗陰謀的輪廓在她腦中驟然清晰!遠比她想象的更加深邃恐怖!她輕輕拍撫著母親的后背,直到她的呼吸重新平穩下來。
“娘親,”夙顏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丈量著復仇的路徑,心中已將那“影”與“真名”的警告刻入骨髓,“她的及笄禮,就是我們的戰場。她想要一場‘完美’的典禮?好,我就給她一場終生難忘的‘盛典’!”
初春的寒氣滲入楚湘閣的窗欞,卻被屋內沉凝的氣氛壓得幾乎凝滯。
楚明昭倚在床頭,蠟黃的面頰深陷,唯有那雙眸子,在夙顏條理分明的低語中,一點一點燃起幽暗的、瀕死反擊的火焰。
“……娘只需記得,林氏密室,”夙顏的聲音壓得極低,字字清晰如刀鋒鑿刻,“暗門在佛龕后第三塊青磚下。她私藏的北狄信物,那枚鷹首金扣,還有巫族‘醉芙蓉’的催化引子——‘蝕心草粉’,必在其中。這是她勾結外敵、毒害您、豢養藥人的鐵證。”
楚明昭枯瘦的手指痙攣般抓緊了被褥,努力回憶那隱秘角落的細節,渾濁的眼底翻涌著恨意與恐懼。她用力點頭,嘶聲道:“記……記住了!那金扣……我當年……恍惚見過一眼……她貼身藏著……還有那草粉的氣味……辛辣里帶股子腐甜……錯不了!”
夙顏眼中寒芒一閃:“好。及笄禮上,張岱張閣老必至。他性情剛直,與已故祖父曾有袍澤之誼,更恨外敵如骨。女兒會設法,將一封摹有北狄暗記的殘破密信‘遺落’在他必經的園中小徑。他見之,定生疑竇,留意楚家。”
“至于那替身,”夙顏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女兒已備好‘紫蕊鳶尾’花粉,研磨得極細。此物對她,沾膚即起紅疹微顫。及笄禮‘聆訓’時,女兒會借為她整理鬢邊珠花之機……”她指尖在虛空中輕輕一拂,動作優雅卻帶著無形的殺氣,“只需一點,落入她后頸衣領。眾目睽睽之下,她必會因那刺癢灼熱失態,若再被有心人詰問幾句……那層畫皮,頃刻便破!”
窗欞紙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燭火猛地一跳,將夙顏半邊臉龐映在明暗之間,沉靜得近乎冷酷。
楚明昭怔怔望著女兒,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副纖細身軀下包裹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意志。那不再是需要她羽翼庇護的雛鳥,而是磨利了爪牙,要將仇敵撕扯得粉碎的鷹隼。
“顏兒……”楚明昭喉嚨哽咽,反手死死攥住夙顏冰涼的手,那力道幾乎要將女兒的指骨捏碎,傳遞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娘……聽你的!拼了這條命……也要撕下那毒婦的畫皮!你……千萬小心!翠玉那賤婢,眼毒心狠……還有府衛統領趙莽……是林婉如從北地帶回來的狼崽子!”
夙顏重重點頭,母親吐出的每一個名字,都如烙印刻入復仇的藍圖。“娘放心,安心靜養,積蓄力氣。您要做的,便是在那最要命的關頭現身,用您這雙清明的眼睛,好好看著林婉如……如何身敗名裂,萬劫不復!”她輕輕扶母親躺下,掖被角的動作溫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與方才言談間的殺伐判若兩人。
看著母親在藥力作用下,帶著疲憊卻不再迷茫的神情沉沉睡去,夙顏輕輕退出了內室。
她沒有立刻離開楚湘閣,而是走到窗邊,目光穿透庭院,望向高墻之外,那遙遠而未知的北方天際。
手腕處,那道暗銀色的狼圖騰在衣袖的遮掩下,仿佛傳來一陣極其微弱、卻深入骨髓的灼痛,如同心尖被無形的火焰舔舐了一下。
這痛楚并非來自肉體,更像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共鳴與……呼喚。玄燼……夙顏的手指無意識地撫上那圖騰,指尖冰涼。母親暫時脫險,計劃已定。
但支撐她這具身體、這三月陽壽的根基,是那個在無間煉獄中為她焚魂續命的男人!他現在的狀況如何?那九根透骨釘是否還在日夜折磨?他的魂魄……還剩下多少?“每活一日,他便少一魄……”執燈人冰冷的話語如同魔咒在耳邊回響。
她不能等!不僅僅是因為那沉重的、壓得她喘不過氣的愧疚與情愫,更因為——玄燼本身,就是對抗林氏及其背后北狄、巫族勢力的關鍵力量!他是北狄的戰士,他背負著由她幼時祈福紋轉化而成的藏寶圖,他知曉林氏與北狄勾結的內幕!他是破局的關鍵鑰匙,更是她……無法割舍的牽絆。“玄燼,等我,娘親這邊安排妥當……”夙顏在心中默念,眼神銳利如刀,穿透重重屋宇,仿佛已看到了離府的路徑。
她轉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母親沉睡的房門,那一眼,包含了無盡的眷戀與不容動搖的決心。
白色的身影無聲地融入門外漸深的暮色之中,如同即將投入風暴的孤鴻,義無反顧。已然在復仇的棋局上,落下了第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