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夙顏如一道融入夜色的白影，悄然翻出夙府高墻。

手腕上那枚狼圖騰在夜色中仿佛有微光流轉(zhuǎn)，指引著方向，更傳來一陣陣深入骨髓的、如同靈魂被灼燒的隱痛。

這痛楚并非她的，卻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知里，如同心脈被無形的鎖鏈緊緊勒住——是玄燼！他在承受焚魂之苦！

憑著前世的記憶和對圖騰感應的模糊指引，夙顏強忍著心口因玄燼痛苦而加劇的抽痛，身形如貍貓般輕盈，完美避開了巡夜守衛(wèi)松懈的間隙，潛入城西一處看似荒廢、實則暗哨密布的隱秘院落。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一種奇異的、混合著草藥與焦糊的味道。她的心猛地揪緊，幾乎要跳出胸腔，狼圖騰的灼熱感與心口的悸動交織在一起，催促著她加快腳步。

在最深處一間幾乎不透光的石室里，她終于找到了他。

玄燼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赤膊的上身纏滿了被暗紅血漬反復浸透的繃帶，尤其是肩胛處，繃帶被某種力量撐得微微凸起，勾勒出下方猙獰的透骨釘輪廓。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動著傷口，滲出新的血珠。

他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而急促，如同風中殘燭。地上散落著沾滿污血的布條和摔碎的空藥瓶，一片狼藉。

最刺目的是他心口位置。那里的皮膚下，醉芙蓉毒根如同活物般在緩慢蠕動，紫黑色的脈絡清晰可見，與纏繞其上的、散發(fā)著幽藍微光的靈魂火焰相互撕扯、焚燒。

每一次火焰與毒根的碰撞，都讓玄燼的身體劇烈痙攣，冷汗瞬間浸濕全身。

一盞造型古樸詭異、燈芯燃燒著幽藍火焰的骨燈，就放在他觸手可及的石臺上。

那幽藍的火光跳躍著，映照著他布滿冷汗、因劇痛而扭曲卻依舊死死忍耐的臉龐，也映照著他眼底深處那份不曾熄滅的執(zhí)念。

“玄燼……”夙顏的聲音顫抖著，幾乎破碎不成調(diào)。她踉蹌著撲到他身邊，冰冷的指尖帶著自己都無法抑制的顫抖，小心翼翼地撫上他滾燙得嚇人的額頭。

那灼人的溫度，燙得她指尖發(fā)麻，心尖也跟著狠狠一縮。

玄燼的身體猛地一震，緊閉的眼睫劇烈地顫動了幾下，如同瀕死的蝶翼，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

那雙曾經(jīng)銳利如鷹隼、能洞穿人心的眼眸，此刻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血絲，黯淡無光，蒙著一層瀕死的灰翳。

然而，在看清夙顏面容的瞬間，那灰翳深處卻驟然亮起一絲微弱卻熾熱到極點的光芒，如同即將燃盡的炭火，在生命的盡頭迸發(fā)出最后一點、也是最耀眼奪目的火星。

“顏……顏兒？”他的聲音嘶啞干澀，每一個字都像砂紙磨過喉嚨，帶著難以置信的虛弱和巨大的驚喜，“你……你怎么……來了？”他試圖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嘴角卻因牽動傷口而抽搐，痛得悶哼一聲，額上剛剛凝結(jié)的冷汗再次涔涔而下。

看著他這副為了自己而油盡燈枯、承受著非人折磨的慘烈模樣，夙顏積蓄了一路的恐懼、心疼和鋪天蓋地的愧疚，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

淚水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玄燼滾燙的、布滿傷痕的手臂上，濺開細小的水花。

“為什么……為什么這么傻！”夙顏緊緊抓住他未受傷的那只手臂，指甲幾乎要嵌入他緊繃的皮肉里，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支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和瀕臨崩潰的心神，“九世焚魂！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玄燼！你告訴我！值得嗎？！為了我這樣一個……一個……”她哽咽著，后面的話被巨大的悲慟堵在喉嚨里。

“值得。”玄燼的聲音雖然虛弱得如同耳語，卻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堅定，沒有半分猶豫。

他費力地抬起另一只未受釘傷太重的手，手臂因劇痛而微微顫抖。

他用指腹笨拙地、極其輕柔地拭去她臉上滾燙的淚珠，動作小心翼翼，仿佛指尖觸碰的是世間最珍貴、最易碎的琉璃。

“只要能換你一線生機，只要能再看你一眼……莫說九世焚魂，便是挫骨揚灰，魂飛魄散千萬次，我也心甘情愿，絕不后悔。”他的眼神專注而深邃，里面是夙顏熟悉的、跨越了生死與無盡磨難的、如同磐石般無移的深情與無悔。

那目光，比石室中幽藍的骨燈更灼熱，烙印在夙顏的靈魂深處。

“不……不值得……我不值得你這么做……”夙顏再也無法承受這沉重的、幾乎將她壓垮的愛與犧牲，猛地撲倒在他傷痕累累卻依舊試圖為她撐起一片天地的胸膛上。

壓抑了許久的悲痛如同受傷小獸的哀鳴，徹底爆發(fā)出來。

她哭得渾身顫抖，泣不成聲，滾燙的淚水迅速浸濕了他胸前的繃帶，滲入那猙獰的傷口。“你明明可以活得好好的……你是北狄的雄鷹，草原的勇士……你有大好的前程和廣闊的天地……為什么要為了我……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為什么啊……”她的質(zhì)問，字字泣血，是對命運不公的控訴，更是對自己無力的錐心之痛。

玄燼任由她在他懷中宣泄著痛苦，只是用那只還能動的手臂，無比珍重地、一下下地輕拍著她的后背，如同安撫一個在暴風雨中受盡驚嚇、終于找到歸途的孩子。

他沉默著，沒有更多解釋。千言萬語，他的無悔早已刻入靈魂，融入血脈，無需多言。

石室里只剩下夙顏撕心裂肺的哭聲、玄燼壓抑的喘息以及骨燈幽藍火焰無聲燃燒時發(fā)出的細微噼啪聲，交織成一曲令人心碎的、悲愴的絕唱。

不知哭了多久，夙顏的哭聲才漸漸轉(zhuǎn)為壓抑的抽噎。仿佛要將所有的痛苦、委屈和絕望都隨著淚水流盡。

她抬起頭，紅腫的眼睛里雖然還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卻多了一份破釜沉舟、孤注一擲的決絕光芒。

睜眼時，夙顏正用齒尖輕輕咬破自己的指尖。一滴滾圓、帶著奇異溫潤光澤的血珠滲出。

她將這滴血，小心翼翼地滴進玄燼干裂的唇縫。

“別浪費…你的血…”他虛弱地偏頭想躲，卻被她不容拒絕地捧住臉。

血珠在舌尖化開的剎那，奇跡發(fā)生了！玄燼身體猛地一震！心口那瘋狂撕咬的醉芙蓉毒藤，竟像是遇到了天敵克星，瞬間瑟縮、僵直，蠕動變得極其緩慢！

而那原本狂暴焚燒、與毒根激烈對抗的幽藍魂火，也仿佛被注入了某種安撫的力量，驟然凝實、溫順下來，化作一層柔和的藍霧，暫時壓制住了毒性的肆虐！石壁上幽光浮動，映出兩人依偎的剪影。

夙顏這才松開手，轉(zhuǎn)而解開腰間束帶。

玄燼驚喘：“你做什么？！”卻見她從貼身里衣撕下潔白棉布，浸了旁邊木盆里的清水，擰干，然后極其小心地開始擦拭他鎖骨附近一處潰爛發(fā)黑的污血傷口。

布帛擦過潰爛皮肉時，她指尖抖得厲害，動作卻輕柔得像拂去花瓣上的露珠。更奇異的是，那些沾染了毒素、常人觸之即會紅腫潰爛的污血膿液，竟對她指尖的肌膚毫無侵蝕作用！

“疼就叫出來。”她聲音發(fā)顫，帶著濃重的鼻音。

玄燼卻低笑，試圖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這點疼……比不得你當年……在北境雪地里，用雪水給我洗箭傷時……凍得你直哆嗦……”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卻帶著一絲懷念的暖意。

提及舊事，夙顏心頭酸澀更甚，剛剛止住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他嘆息著，用那只傷手，無比艱難地抬起，笨拙地撫上她的脊背，任她滾燙的眼淚澆透自己胸前的繃帶。

許久，夙顏的哭泣才再次平復。她哽咽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一層層打開，露出里面半塊早已干裂變硬的桂花糕。

她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塊，細碎的糖霜和糕屑落在玄燼染血的掌心。

“你……最愛吃的……”她聲音沙啞。

玄燼看著她通紅的眼睛，順從地就著她遞來的手，輕輕咬了一小口。干澀的糕體混著糖霜和他口中的血腥味在舌尖化開，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甜。

石室里陷入一片沉默，只剩下彼此交錯、努力平復的呼吸聲。

骨燈的焰心在這一刻似乎也格外溫順，幽藍的光影將依偎的兩人圈成一個小小的、與世隔絕的繭。

“玄燼，”夙顏的聲音依舊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哭腔，卻異常清晰堅定，打破了沉默，“林氏……那個毒婦的及笄禮，就是我們的戰(zhàn)場。我和娘親……已經(jīng)有了周密的計劃。”她深吸一口氣，將之前與楚明昭商議的計劃，以及母親在清醒片刻間透露的林氏勾結(jié)北狄三王子、勾結(jié)巫族叛徒，圖謀前朝寶藏和顛覆皇權(quán)的驚天陰謀，簡明扼要卻又關(guān)鍵清晰地告訴了玄燼。

當提及母親楚明昭竟在醉芙蓉的侵蝕下奇跡般地恢復了部分清明時，夙顏眼中閃過一絲痛楚與慶幸交織的光芒，“或許是楚家血脈中那點殘存的、對草木毒性的天然親和與抗性起了作用……才讓娘親能在劇毒侵蝕下抓住一絲清醒的機會。”

聽到楚明昭恢復清明，玄燼眼中那微弱的光芒亮了一瞬，閃過一絲由衷的欣慰。

當聽到林氏龐大的陰謀網(wǎng)絡，尤其是提及她背后可能存在的、來自巫族內(nèi)部的強大支持者，玄燼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淬了寒冰的刀鋒，即使虛弱也無法掩蓋那份洞悉危險的鋒芒。

“朝廷的蛀蟲，北狄的叛徒，還有那些墮落的巫族敗類，必須在此終結(jié)！”玄燼的聲音雖然氣若游絲，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那是屬于戰(zhàn)場統(tǒng)帥的威嚴。

“我雖被困于此，忍受焚魂之苦，但并非全無準備。北狄王庭內(nèi)部，也并非鐵板一塊。林氏勾結(jié)的，是與我部族有血海深仇、且野心勃勃的三王子一脈。我這里……”他示意夙顏從他貼身衣物內(nèi)袋中，艱難地取出兩樣東西：

一枚染著暗紅血漬、觸手溫潤卻帶著鐵血氣息的狼牙符，以及一卷用特殊藥水浸泡過的、極其細密堅韌的羊皮紙。

“這枚狼牙符，是我在北狄軍中舊部的信物，以我心頭血淬煉過。持此符，可調(diào)動我留在邊境的一支絕對忠誠、如影隨形的‘暗影’小隊。

他們精通潛伏、刺殺與情報刺探，是黑暗中無形的利刃。這卷羊皮紙，”他示意夙顏將其展開，“需用我給你的那瓶‘月露’涂抹，方能顯影。上面記錄了林氏派往北狄與我那‘好三哥’聯(lián)絡的密使詳細路線、接頭暗號，以及……他們在朝中最重要的一個內(nèi)應——兵部侍郎周顯！

此人深藏不露，負責北境部分軍需調(diào)配，正是通過他掌控的這條暗線，林氏才能將大量違禁戰(zhàn)略物資和邊防情報輸送出境！三王子許諾給他的，是北境三州的‘自治權(quán)’，一個裂土封疆的傀儡王！”

夙顏眼中寒光爆射，如同冰原上炸裂的閃電！兵部侍郎周顯！前世此人道貌岸然，步步高升，最后竟坐到了兵部尚書的高位！

原來是條通敵賣國、吮吸國運的大蛀蟲！難怪前世北狄鐵騎總能如入無人之境，精準地避開邊防重鎮(zhèn)，撕開防線！

“好！這條盤踞在朝廷心臟的毒蛇，必須連根拔起，曝尸于光天化日之下！”夙顏小心收起染血的狼牙符和那卷蘊含致命秘密的羊皮紙，眼中閃爍著冰冷的算計。

“及笄禮當日，我會設法將周顯與林氏勾結(jié)的鐵證——你提供的密使路線、接頭記錄復制品，加上娘親回憶起的、能指向周顯府邸或心腹的某些關(guān)鍵物證線索——巧妙地‘送’到最想扳倒他的政敵手中，或者……直接捅給那位剛正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且深得帝心、因喪子之痛對北狄恨之入骨的老御史——張岱！他唯一的兒子就死在北境一場因軍需延誤、情報泄露而導致的蹊蹺慘敗里！他絕不會放過周顯！

只要周顯一倒，三王子這條輸血的毒脈就斷了，林氏在朝廷最大的倚仗也就轟然倒塌！剩下的巫族敗類和那個‘影魘’，我們再慢慢收拾！”她提到“影魘”時，語氣中帶著一絲源自血脈深處的冰冷警惕。

兩人強忍著傷痛與疲憊，就計劃的每一個細節(jié)反復推敲、完善，力求天衣無縫。石室中，幽藍的骨燈靜靜燃燒，見證著這對傷痕累累的靈魂，在絕望深淵中為最后的復仇點燃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