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在窗紙上搖得愈發厲害,像誰的手在暗夜里反復抓撓。林黛玉蜷在錦被里,喉間的腥膩又涌上來,她慌忙側過臉,帕子捂上去時,已洇開一朵刺目的紅。這帕子是那年寶玉送的,天青色的綾子上繡著幾竿細竹,如今被血浸過,倒像是竹枝上結了殘梅。
“姑娘又咳嗽了?”紫鵑端著藥碗進來,見她帕子上的紅,眼圈先紅了,“大夫說要靜養,您偏不肯歇著。”
黛玉沒力氣答話,只擺了擺手。藥味兒從鼻尖鉆進來,苦得她舌根發麻。這半年來,藥湯像水一樣灌下去,身子卻一日比一日沉,倒像是根系爛了的花,看著還開著,內里早已空了。她望向窗外,瀟湘館的竹是三年前親手栽的,如今已長得比屋檐高,風一吹就簌簌地響,像有無數人在耳邊低語。廊下那只鸚鵡,往日里總學她念詩,此刻也縮在架子上,蔫蔫地沒了聲息,許是也知曉這屋里的愁緒。
“寶二爺呢?”她輕聲問,聲音細得像蛛絲。
紫鵑端藥的手頓了頓,低聲道:“聽說……聽說史姑娘來了,二奶奶留著寶二爺說話呢。”
黛玉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牽得胸口發疼。史湘云,薛寶釵,這些名字像針一樣扎在心上。她不是不明白,老太太和王夫人屬意的是寶釵,那“金玉良緣”的說法,早就在府里傳得沸沸揚揚。她這株“絳珠草”,本就是借來的露水,如今要還了,原也該認命。
可心口那點不甘,像竹根一樣鉆得生疼。那年在梨香院,他指著戲文里的“金玉良緣”說“我偏說是木石前盟”;那年在沁芳閘橋,他把落花埋進土里,說“等你死了,我做個花冢葬你”;那年在怡紅院,他病著,她隔著窗紗遞帕子,帕子上繡的并蒂蓮,還是她攢了三個晚上繡成的……這些事,他都忘了嗎?案頭那盞琉璃燈,是他去年生辰送的,說是從姑蘇帶來的新樣式,此刻燈芯跳了跳,將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孤孤單單的,倒像極了她此刻的心境。
“紫鵑,”她喘了口氣,“把我那本詩稿拿來。”
詩稿放在枕邊的紫檀木匣里,是她親手糊的錦套,上面用金粉描了幾枝蘭草。她翻開最末一頁,《秋窗風雨夕》只寫了半闋:“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筆尖懸在紙上,墨滴暈開一個小團,像她此刻的心事,亂得沒了形狀。匣子里還壓著一張殘荷的枯葉,是那年和他一同在藕香榭摘的,她說留著做書簽,如今葉脈都枯成了褐色,像一段走到底的路。
“姑娘歇著吧,詩稿明天再寫。”紫鵑想收走筆墨,卻被她按住手。
“我要寫……”她的聲音發顫,“我要告訴他,我沒騙他。”
那年他說她“腹內原來草莽”,她氣了三天,后來卻把每一首詩都抄給他看。她以為他懂,懂她詩里的孤,懂她詞里的怨,懂她看似尖刻里藏著的那點怯。可如今,他連她的面都不肯見了。前兒雪雁回來,說看見寶二爺和寶姑娘在蘅蕪院下棋,寶姑娘笑的時候,他還遞了杯暖酒過去。她還記得自己去年冬日里為他釀的桃花酒,此刻還封在廊下的缸里,怕是等不到開封的那天了。
喉間又是一陣腥膩,這次她沒忍住,咳出聲來。帕子上的紅越來越深,像要把這一輩子的血都嘔出來。她忽然想起剛進府時,老太太疼她,姐妹們讓她,他圍著她轉,那時候的瀟湘館,竹影里都飄著甜香。怎么就走到這一步了呢?窗臺上那盆蘭花,是她從揚州帶來的,往日里總開得清雅,這幾日也蔫了花瓣,像是也在為她垂淚。
“姑娘,喝口藥吧。”紫鵑的聲音帶著哭腔。
黛玉搖搖頭,目光落在窗外。竹影里好像站著個人,青衫磊落,是他常穿的那件月白綾襖。她眨了眨眼,人影又沒了,只剩風吹竹葉的響。是幻覺吧,他現在,該在寶釵那里陪著史湘云說笑呢。
“紫鵑,你說……”她望著帳頂的纏枝蓮紋,聲音輕得像夢囈,“若有來生,我不做這多愁多病身,好不好?”
紫鵑沒聽清,只當她胡話,拿了個軟枕墊在她腰后:“姑娘別說傻話,養好身子,什么都好。”
身子?她自己知道,這身子已經空了,像被蟲蛀了的竹,看著還立著,風一吹就斷。她把詩稿往懷里揣了揣,木匣的棱角硌著胸口,倒不覺得疼了。
遠處傳來更聲,三更了。院里的竹好像更密了,影子投在墻上,像一張網,把她困在中央。她想起元妃省親那年,在大觀樓里,她奉旨做詩,寫的“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那時的她,心里還有著光呢。那年生辰,他送的那支點翠簪,此刻還插在鏡匣里,翠色依舊,只是再沒機會簪在發間了。
“寶玉……”她喃喃著,指尖劃過詩稿上未干的墨痕,“你好……”
后面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截斷。血濺在詩稿上,染紅了“風雨助凄涼”幾個字。她看見自己的手在抖,像秋風里的落葉。原來,連一句完整的話,也都沒力氣說了。
紫鵑哭喊著去叫人,腳步聲遠了,屋里只剩她一個。竹影還在搖,風從窗縫鉆進來,帶著些涼意。她忽然覺得松快了些,好像壓了十幾年的石頭,終于被挪開了。
要是有來生……她閉眼前,最后一個念頭浮上來。
要是有來生,她不想再遇見他了。
她想找個地方,有竹,有花,有書,安安靜靜的。不用看誰的臉色,不用猜誰的心思,不用把眼淚當飯吃。她想做個尋常人家的女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種竹,秋天葬花,把那些沒寫完的詩,都寫完。
突然,她手指從詩稿上滑落,木匣“啪”地掉在地上,詩稿散了一地。最上面那頁《秋窗風雨夕》的半闋旁邊,不知何時多了幾滴淚,暈開了墨跡,像一行沒說出口的怨。
風還在吹,竹還在搖,只是瀟湘館里,再也沒有人會對著竹影流淚了。
意識沉入黑暗的那一瞬,她仿佛聽見有人在喚她的名字,聲音很輕,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不是寶玉。
是另一個聲音,干凈得像雨后的青石板。
她想,或許,真的有來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