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忽然覺得自己像片被狂風卷落的殘葉,在無邊無際的虛空中飄著,直到后背撞上一塊冰涼堅硬的東西,才猛地從混沌中掙脫起來。
“咳……”她嗆了口帶著腥氣的風,喉嚨里火燒火燎地疼。睜眼時,頭頂是深不見底的黑,只有幾顆疏星在云層里若隱若現,倒比大觀園的夜空冷清了許多。她動了動手指,觸到的是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縫隙里還嵌著些干枯的落葉,硌得掌心生疼。
這是哪里?
她記得自己分明躺在瀟湘館的病榻上,紫鵑的哭聲還在耳邊,竹影在帳上游走,像極了勾魂的鬼爪。怎么一睜眼,就到了這荒郊野外?難道……她真的死了?這就是陰曹地府?
她心口猛地一縮,掙扎著坐起身,身上的月白綾襖沾了不少塵土,袖口還破了個小口,露出里面水綠色的里子。這是她去年生辰時,襲人偷偷送來的料子,說是寶二爺特意囑咐的,如今竟落得這般狼狽。
“有人嗎?”她試探著喚了一聲,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回應她的,只有風穿過巷弄的嗚咽,像無數冤鬼在哭。
她借著微弱的星光打量四周。兩側是高高的磚墻,墻頭上爬滿了枯藤,像老太太說過的吊死鬼的頭發。腳下的青石板路蜿蜒向前,不知通向何方,路邊堆著些破舊的木箱,上面用紅漆寫著些她認不得的怪字,倒像是符箓。
突然,一陣刺耳的“嗚——”聲劃破夜空,嚇得她猛地縮成一團。那聲音尖銳得像金屬摩擦,又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從街的盡頭滾滾而來。她慌忙抬頭,只見兩團刺目的白光撕破黑暗,像巨獸的眼睛,正朝她直沖過來!
“救命!”她失聲尖叫,手腳并用地往墻角縮。在大觀園時聽茗煙說過,陰司里有專勾魂魄的夜叉,莫非就是這等模樣?白光越來越近,她甚至能聞到一股嗆人的氣味,比寧國府燒的安息香還要難聞。她緊緊閉上眼睛,抱著頭等待著被吞噬,可預想中的疼痛并未到來,那巨獸般的東西“嗖”地從身邊掠了過去,留下一陣急風,吹得她鬢發散亂。
她哆哆嗦嗦地睜開眼,那東西早已沒了蹤影,只在遠處留下兩抹越來越淡的紅光,像鬼火般閃動。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她捂住胸口大口喘氣,額頭上沁出的冷汗浸濕了鬢角。
這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正驚魂未定,身側忽然亮起一片昏黃的光。她轉頭望去,只見街角的墻頭上掛著個長方形的牌子,上面用艷俗的紅色寫著幾個大字,旁邊還畫著個歪歪扭扭的酒瓶。那光就是從牌子后面透出來的,忽明忽暗,像廟里的長明燈,卻又多了幾分妖異。
她扶著墻慢慢站起來,雙腿發軟,像踩在棉絮上。走了沒兩步,又被腳下的東西絆了一下,她低頭看時,竟是個半埋在土里的玻璃瓶,里面插著幾支枯萎的玫瑰。這瓶子倒比榮國府的琉璃盞精致些,只是扔在路邊,未免太可惜了。
“嗚——”又一陣尖銳的聲音傳來,這次是從相反的方向。林黛玉嚇得魂飛魄散,轉身就想躲,卻被什么東西絆了個趔趄,重重摔在地上。手肘磕在青石板上,疼得她眼冒金星,眼淚瞬間涌了上來。
她不是愛哭的人,可這一路的驚懼實在太甚。在大觀園時,縱然有再多委屈,身邊總有紫鵑陪著,有姐妹們護著,實在不行,還有他……想到那個名字,她心口像被針扎了一下,眼淚流得更兇了。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她無意識地念起《葬花詞》,聲音哽咽。若是他此刻在,定會蹲下來扶她,會皺著眉說“仔細傷了骨頭”,他會把自己的帕子遞過來,上面或許還帶著淡淡的檀香。
可這里沒有他,沒有紫鵑,沒有熟悉的一切。只有冰冷的石板,妖異的燈火,還有那些會發出怪叫的“夜叉”。
風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很輕,卻在這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林黛玉猛地止住哭聲,屏住呼吸,像受驚的小鹿般縮在墻角。
腳步聲越來越近,借著那片昏黃的光,她看見一個人影朝這邊走來。穿著件深色的短褂,背著個鼓鼓囊囊的包,身形清瘦,看著倒像個體面人家的少年。他手里拿著個長方形的東西,上面亮著光,照得他眉眼分明。
“誰在那里?”少年的聲音帶著些青澀,卻很溫和,不像要害命的樣子。
林黛玉沒敢應聲,只是把自己縮得更緊了。在這陌生的地方,她任何人都不能信。
少年慢慢走近,那亮著光的東西照在她身上,她下意識地抬手遮擋。他似乎嚇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隨即又走上前,聲音放得更柔了:“你沒事吧?是不是受傷了?”
她從指縫里偷偷看他,見他眉眼清凈,眼神里沒有惡意,才稍微松了些警惕。可話到嘴邊,又不知該說什么。說自己是林黛玉嗎?說自己從大觀園來嗎?人家會不會當她是瘋子?
“我……”她剛要開口,又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的人影開始晃動。許是摔那一跤動了氣,又許是哭傷了神,她喉嚨里涌上一股熟悉的腥膩,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沈硯之本來是去“硯邊草”舊書店,取明天要交的文獻課筆記,沒想到會在老街區的巷子里撞見這位姑娘。她穿著一件看似很古舊的綾襖,頭發亂糟糟的,臉上還掛滿淚痕,倒像是從哪個劇組跑出來的。可當她抬起頭,那雙眼睛里的驚惶與無助,卻又不似作偽。
他剛想問她是不是遇到了麻煩,就見她身子一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嚇了一跳,連忙沖過去扶住她,手感一片滾燙,看來是發著燒。
“喂?你醒醒!”他拍了拍她的臉頰,沒什么反應。他正不知該怎么辦,目光忽然落在她散落在地上的幾張紙頁上。
借著手機屏幕的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字跡——是簪花小楷,娟秀雅致,像是從字帖里拓下來的。再看內容,竟是半闋《秋窗風雨夕》:“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沈硯之的心猛地一跳。這詩他在《紅樓夢》里讀過,可這字跡,這紙張的泛黃程度,怎么看都不像是現代人的仿作。更讓他心驚的是,詩稿的末尾,還沾著一點暗紅色的痕跡,像極了干涸的血跡。
他低頭看向懷里昏迷的姑娘,她的眉頭還微微蹙著,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珠,嘴唇干裂,臉色蒼白得像紙。他忽然想起書里寫的林黛玉,那個多愁多病、才華橫溢的女子。
“喂,你還能聽見嗎?”他又喚了一聲,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我帶你去看醫生,好不好?”
她動了動,沒睜眼,卻發出一聲極輕的囈語,像是在叫什么人的名字。沈硯之沒聽清,只覺得這聲音里的委屈,像根細針,輕輕刺了他一下。
他看了看四周,深夜的老街區空曠寂靜,偶爾有汽車駛過,留下刺耳的鳴笛。他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把她打橫抱起。她很輕,輕得像片羽毛,懷里的詩稿硌著他的胳膊,帶著些涼意。
“失禮了。”他低聲說了一句,抱著她往舊書店的方向走去。手機屏幕的光照亮腳下的青石板路,她的發絲垂下來,掃過他的手腕,像一陣輕柔的風。
沈硯之不知道,他懷里的姑娘,此刻正做著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夢里,瀟湘館的竹影與眼前的青石板重疊,紫鵑的哭聲與汽車的鳴笛交織,而那個抱著她的少年的肩膀,竟比記憶里的還要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