豎日，晨光透過閣樓的窗欞，在地板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沈硯之端著兩碗白粥上來時，見林黛玉正蹲在地上撿詩稿。她的月白綾襖下擺沾了層薄灰，發(fā)間別著根素銀簪子，是從昨夜散落的飾物里找到的。

“先喝粥吧，涼了就不好喝了。”他把碗放在小幾上，彎腰想幫她撿，手指剛觸到一張紙頁，就被她猛地按住。

“別動！”她的聲音發(fā)緊，指尖冰涼，“這些……是我的私物。”

沈硯之縮回手，看著她把詩稿一張張疊好，放進那個紫檀木匣里。匣蓋合上時，發(fā)出輕細(xì)的“咔嗒”聲，像把什么秘密鎖在了里面。他沒再堅持，只是把粥推到她面前：“祖父說，空腹吃藥對胃不好?！?/p>

林黛玉沒看粥，目光落在他沾著墨痕的指尖上。那是昨晚整理古籍時蹭的，到現(xiàn)在還沒洗干凈。她忽然想起在大觀園，寶玉的手指也總沾著墨，有時是練字，有時是幫她研墨。心頭像被針扎了一下，她端起粥碗，小口喝了起來。

白粥熬得軟糯，帶著淡淡的米香。她喝了半碗，胃里漸漸暖了，臉色也好看了些。沈硯之見她肯進食，松了口氣，拿起桌上的藥遞過去：“該吃藥了?！?/p>

她接過藥片，看著那白色的小顆粒，眉頭又皺起來：“這便是現(xiàn)代的藥？怎的不是褐色藥丸？”

“這是西藥，見效快。”沈硯之給她倒了杯溫水，“放心，沒毒的?！?/p>

林黛玉猶豫了一下，把藥片放進嘴里，剛喝了口水，就被那苦味嗆得咳嗽起來。沈硯之連忙遞過帕子，見她咳得眼圈發(fā)紅，忽然想起什么，從口袋里摸出顆糖：“含顆糖就不苦了?！?/p>

那是顆水果糖，透明的糖紙里裹著粉色的糖塊。林黛玉捏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這是……糖霜？”

“水果糖，橘子味的?！鄙虺幹痉吨鴦冮_糖紙，“你嘗嘗。”

她學(xué)著他的樣子剝開糖紙，把糖塊放進嘴里。清甜的橘子味在舌尖散開，壓過了藥的苦味。她眼睛亮了亮，像個吃到糖的孩子，嘴角悄悄勾起個淺淡的弧度。

沈硯之看著她的樣子，心里忽然軟軟的。他起身想去收拾碗筷，腳邊卻踢到個東西——是剛才沒撿起來的一張詩稿。他彎腰撿起，見上面寫著半闋《葬花詞》，字跡娟秀，墨跡卻有些暈染，像是被淚水浸過。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他無意識地念了出來，聲音很輕，卻在這安靜的閣樓里格外清晰。

林黛玉的身子猛地一僵。嘴里的糖瞬間沒了甜味，只剩下滿口的苦澀。她霍然起身，然動作太急，帶倒了身后的藤椅，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響。

“你怎么會知道？”她的聲音發(fā)顫，臉色煞白，指著他手里的詩稿，“這是我……這是我閨閣私語，從未示與人看，你怎會知曉？”

沈硯之被她突如其來的激動嚇了一跳，連忙解釋：“這是《紅樓夢》里的詩，書里寫的……”

“又是那本書！”林黛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那到底是什么書？為何會知曉我的心事？為何會把我的詩寫在里面？”她步步緊逼，眼眶里蓄滿了淚水，“你說！你是不是也和那本書一樣，在看我的笑話？”

沈硯之被她問得啞口無言。他沒想到這首詩會讓她如此激動，更沒想到她對那本書有這么深的抵觸。他想解釋《紅樓夢》只是本小說，可看著她泛紅的眼眶，那些話卻堵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來。

“我沒有?！彼吐曊f，把詩稿遞還給她，“我只是……覺得這首詩寫得好，像你心里的話?！?/p>

林黛玉沒接，眼淚卻先掉了下來。大顆大顆的淚珠砸在地板上，洇開一小片濕痕。她想起在瀟湘館，那些詩稿都是鎖在抽屜里的，除了紫鵑，誰也沒見過?？傻搅诉@個陌生的地方，她的心事，她的詩，竟然被一本不知名的書看得透透的，還要被這個剛認(rèn)識的少年念出來，像被剝光了衣服示眾。

“你們都欺負(fù)我……”她哽咽著，轉(zhuǎn)身想往門外走，卻因為虛弱，剛走兩步就踉蹌了一下。

沈硯之連忙扶住她，只覺得她身子輕得像片羽毛，卻抖得厲害。他忽然想起昨晚她暈過去前說的話——“原來我這一輩子，不過是別人筆下的一場戲”。他這才明白，那本書對她來說，不是簡單的小說，而是刺向她心口的一把刀。

“對不起?！彼p聲說，聲音里帶著歉意，“我不該念的，你別生氣?！?/p>

林黛玉沒說話，只是用力想掙脫他的手。可她的力氣太小，怎么也掙不開。沈硯之的手掌很暖，帶著種讓人安心的溫度，像小時候在揚州，母親牽著她手時的感覺。她的掙扎漸漸停了下來，只是肩膀還在微微發(fā)抖。

沈硯之慢慢松開手，從書架上取下那本《脂硯齋評石頭記》，當(dāng)著她的面放進了最底層的柜子里，還上了鎖?！拔野阉i起來了，以后不看了，也不念了，好不好？”

林黛玉看著他的動作，眼淚雖還在掉，卻沒再激動。她知道，鎖起一本書容易，可那些被窺見的心事，被預(yù)知的命運，卻像影子一樣跟著她，甩也甩不掉。

沈硯之見她情緒穩(wěn)定了些，拿起桌上的松子糕遞過去：“吃點這個吧，是甜的?！?/p>

她沒接，只是低聲問：“那本書里……還寫了我什么？”

沈硯之猶豫了一下，說：“寫了你很有才情，寫了你……很愛哭?！?/p>

“就這些？”

“嗯。”他沒敢說更多，怕又惹她傷心。

林黛玉沉默了，目光落在窗外的竹影上。陽光透過竹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極了瀟湘館的午后。她忽然想起寶玉曾說，她的眼淚是為他流的，等眼淚流干了，他們的緣分也就盡了。如今看來，那些眼淚，怕是早就被那本書算好了。

“我累了?！彼p聲說，轉(zhuǎn)身往床邊走。

沈硯之沒再打擾她，收拾好碗筷輕手輕腳地離開了閣樓。下樓時，見祖父正在柜臺后翻賬本，他走過去，把剛才的事簡單說了說，只是隱去了《紅樓夢》的部分。

“這姑娘心里怕是有重愁?！弊娓阜畔沦~本，嘆了口氣，“你別總?cè)撬肫鸩婚_心的事?！?/p>

“我知道。”沈硯之點點頭，心里卻有些不是滋味。他想幫她，卻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又回到閣樓時，見林黛玉已經(jīng)躺下了，背對著門口，像是睡著了。他放輕腳步走到書架前，想找本書看，卻瞥見小幾上放著張紙，上面是她剛寫的字：

“他鄉(xiāng)逢故語，字字皆心驚。

不知紙上淚，是否照平生?！?/p>

字跡娟秀，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凄涼。沈硯之拿起紙，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自己的筆記本里。他忽然覺得，這個來自舊時光的姑娘，像本需要細(xì)細(xì)品讀的古籍，那每一頁都藏著不為人知的心事。

窗外的竹影搖啊搖，像在訴說著什么。沈硯之靠在地鋪上，看著床上那抹纖細(xì)的身影，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輕易提那本書了，再也不隨便念那些詩了。

他想讓她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能稍微安心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

不知過了多久，床上的她忽然翻了個身。沈硯之連忙閉上眼睛裝睡，卻聽見她輕聲說：“那松子糕……還有嗎？”

他猛地睜開眼，見她坐起身，臉上還帶著淚痕，眼神卻清澈了些。他連忙點頭：“有，我去給你拿。”

下樓拿松子糕時，他的腳步都輕快了許些。晨光透過書店的玻璃窗照進來，落在那些舊書上，泛著溫暖的光。他想，或許讓她慢慢適應(yīng)這里的生活，才是最好的辦法。

至少，得先讓她愿意吃這里的松子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