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之拿著松子糕跑上閣樓時，見林黛玉正坐在床邊發呆。晨光落在她素色的袖口上，映得那截皓腕像玉一樣。他把油紙包遞過去，她接過，指尖輕輕捏起一塊，小口咬著，沒有說話。

“還想吃粥嗎？我再去盛點。”他問。

她搖搖頭，目光落在窗外：“這院子里……為何沒有芭蕉？”

沈硯之愣了愣：“芭蕉？容易招蟲子，祖父不愛種。”

林黛玉沒再問，只是慢慢嚼著松子糕。沈硯之忽然想起瀟湘館里的芭蕉，書里寫“窗下案頭，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壘著滿滿的書，卻無多馀的空地”，原來她是想起了舊物。他正想說些什么，樓下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接著是拍門的聲音。

“沈硯之！開門！你借我的筆記再不還，我就闖進閣樓翻了！”

是蘇曉棠的聲音。沈硯之心里咯噔一下，忘了今天她要來拿筆記。他回頭看了看林黛玉，見她眼里又浮起警惕，連忙說：“是我同學，來拿東西的，你別擔心。”

他快步下樓，剛拉開門，蘇曉棠就擠了進來。她穿著件印了貓咪圖案的衛衣，牛仔褲上沾著點顏料，手里還拎著個畫筒：“可算找到你了，上周說借我《文獻學概論》的筆記，再拖下去我就要掛科了——”

話沒說完，她的目光就越過沈硯之，往樓梯口瞟：“你閣樓藏人了？我剛才好像聽見樓上有動靜。”

“別瞎猜。”沈硯之想把她往柜臺那邊引，“筆記在樓上，我去給你拿。”

“我自己去拿，順便參觀下你的‘古籍寶庫’。”蘇曉棠說著就往樓梯跑，沈硯之攔都攔不住。

閣樓門沒關嚴，蘇曉棠推開門時，正撞見林黛玉站在窗邊。她穿著月白綾襖，梳著雙環髻，發間別著素銀簪，陽光透過竹葉落在她身上，像幅從古畫里走出來的場景。

蘇曉棠“哇”了一聲，手里的畫筒“啪”地掉在地上：“沈硯之，你可以啊！藏了個coser在閣樓？這妝造也太逼真了吧！”

林黛玉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窗邊退了退，眉頭緊緊蹙起。她聽不懂“coser”是什么意思，但“妝造”二字，卻像根針一樣刺了她一下。在大觀園時，姐妹們梳妝打扮，從沒人用這種輕佻的語氣議論。

“姑娘妝飾，豈容戲笑？”她冷聲說，聲音不大，卻帶著股不容置喙的傲氣。

蘇曉棠愣了愣，轉頭看著跟上來的沈硯之：“她……不是在玩角色扮演？”

沈硯之瞪了她一眼，又對林黛玉說：“這是我同學，蘇曉棠，她說話直，你別往心里去。”又轉向蘇曉棠，“她是林姑娘，暫時在這兒住幾天。”

“林姑娘？”蘇曉棠上下打量著林黛玉，忽然湊近沈硯之，壓低聲音，“你從哪兒拐來的古典美人？這氣質，比博物館里的蠟像還像古人。”

“別胡說！”沈硯之把她往后拉了拉，“她身子弱，你安分點。”

蘇曉棠撇撇嘴，目光落在林黛玉懷里的紫檀木匣上：“這盒子挺好看，裝首飾的？”她說著就要伸手去碰，被林黛玉猛地避開。

“此乃私物。”林黛玉把木匣抱得更緊了，眼神里的戒備像層冰。

蘇曉棠碰了個釘子，不生氣，反而笑了：“行，不動就不動。沈硯之，我筆記呢？再不給我，我真要哭了。”

沈硯之連忙從書架上翻出筆記遞給她，想把她趕緊帶走：“拿到了就走吧，別在這兒添亂。”

“急什么。”蘇曉棠翻開筆記，忽然指著上面的字跡“咦”了一聲，“這不是你的字啊……這筆簪花小楷，是這位林姑娘寫的？”

林黛玉沒說話，算是默認了。蘇曉棠眼睛亮了亮：“你還會寫毛筆字？太厲害了吧！我最近設計漢服紋樣，正愁找不到人題字呢，你能不能幫我……”

“不行。”沈硯之搶先開口，“她身子不舒服，需要靜養。”

“我又沒說現在就讓她寫。”蘇曉棠白了他一眼，轉頭對林黛玉笑，“林姑娘，我叫蘇曉棠，是學服裝設計的。你這身衣服真好看，是哪個朝代的形制？我看著像明制，但又有點宋褲的影子……”

她連珠炮似的問了一串，林黛玉聽得云里霧里。什么“明制”“宋褲”，她只知道自己穿的是家常的襦裙，是母親在世時請蘇州繡娘做的。

“不過是尋常衣衫。”她淡淡說，不想再糾纏這個話題。

蘇曉棠卻來了興致，圍著她轉了半圈：“尋常衣衫？這針腳，這繡工，尋常裁縫可做不出來。你看這袖口的纏枝蓮，用的是劈線繡吧？現在會這手藝的，沒幾個了。”

林黛玉愣了愣，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大大咧咧的姑娘，竟然懂繡工。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袖口，那是她去年親手繡的，原以為在這現代社會，沒人能認出其中的門道。

“略懂些罷了。”蘇曉棠的語氣融和了些。

沈硯之見兩人的氣氛有所緩解，松了口氣，就去小幾上倒了杯溫水遞給蘇曉棠：“喝點水，少說兩句。”

“你懂什么，這叫藝術交流。”蘇曉棠接過水杯，忽然想起什么，從背包里掏出包東西扔給林黛玉，“給你的，賠剛才的罪。”

那是包薯片，包裝袋上印著花哨的圖案。林黛玉捏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不知道這花花綠綠的東西是什么。

“這是……”

“薯片，現代零食，咔嚓咔嚓脆。”蘇曉棠示范著撕開包裝袋，拿出一片放進嘴里，“嘗嘗？黃瓜味的，挺清爽。”

林黛玉看著那薄薄的黃色片狀物，又聞了聞，眉頭皺得更緊了：“這東西……能吃？”

“怎么不能吃？”蘇曉棠又拿出一片遞到她面前，“純天然土豆做的，比你們古代的蜜餞好吃多了。”

“古代”二字讓林黛玉的身子僵了僵。她沒接薯片，只是把包裝袋放在小幾上，輕聲說：“多謝，我不愛吃零嘴。”

蘇曉棠也不勉強，自己吃了起來，邊吃邊打量閣樓：“你這兒也太素了，連張海報都沒有。林姑娘，你要是悶得慌，跟我出去玩啊，帶你見識下現代都市的樂趣。”

“她暫時不想出門。”沈硯之替她回答，把筆記往蘇曉棠懷里一塞，“該走了，你下午還有課。”

“知道了知道了，催命似的。”蘇曉棠把薯片往包里一塞，走到門口又回頭對林黛玉笑，“林姑娘，我改天再來看你，給你帶點別的好吃的。”

林黛玉沒理她，只是望著窗外的竹影，像沒聽見一樣。

蘇曉棠撇撇嘴，跟著沈硯之下了樓。走到樓梯口時，她忽然拉住沈硯之，壓低聲音：“這林姑娘到底是誰？真不是你從哪個劇組拐來的吧？”

“說了是朋友，暫時住這兒。”沈硯之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你別到處瞎傳，她膽子小，經不起折騰。”

“膽子小？”蘇曉棠想起剛才林黛玉懟她的樣子，撇撇嘴，“我看她膽子大著呢，那眼神，跟我奶奶廟里的觀音像似的，清冷又有氣勢。”她頓了頓，忽然笑了，“不過我喜歡，比那些嬌滴滴的女生有意思多了。”

沈硯之沒接話，把她送到門口。蘇曉棠臨走時，又回頭看了眼閣樓的方向：“對了，她那身衣服要是想做新的，跟我說，我認識靠譜的裁縫，保證比這舊的好看。”

“再說吧。”沈硯之敷衍著關了門，松了口氣。

回到閣樓時，見林黛玉還站在窗邊，小幾上的薯片包裝袋沒動過。他走過去，拿起薯片：“這個……其實味道還行，你要不要試試？”

林黛玉搖搖頭，目光落在窗外：“那個蘇姑娘……是你的朋友？”

“嗯，同學，也是鄰居，從小一起長大的。”沈硯之說，“她人不壞，就是說話直了點。”

“看得出來。”林黛玉輕聲說，“她身上的氣息，像園子里的向日葵，熱熱鬧鬧的。”

沈硯之笑了：“你形容得還挺貼切。她是學服裝設計的，對古裝很感興趣，所以剛才才那么激動。”

林黛玉沒說話，轉身走到床邊坐下，拿起那本《唐詩宋詞選》翻著。沈硯之見她沒再生氣，松了口氣，拿起蘇曉棠掉在地上的畫筒，打開一看，里面是幾張漢服設計稿，上面畫著各式各樣的襦裙，有的繡著梅花，有的繡著云紋。

“蘇曉棠設計的。”他說。

林黛玉抬頭看了一眼，點點頭：“線條尚可，只是紋樣……少了點靈氣。”

“你懂設計？”

“略懂些。”她合上書，“在大觀園時，常幫姐妹們看些衣料紋樣。”她說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自己的袖口，“好的紋樣，要像從衣服里長出來的，不是硬貼上去的。”

沈硯之看著她認真的樣子，忽然覺得，或許讓她和蘇曉棠多接觸接觸，也不是件壞事。至少，能讓她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找到點熟悉的話題。

他把設計稿放回畫筒，剛想說話，就見林黛玉拿起那包薯片，猶豫了一下，慢慢撕開了包裝袋。

“這東西……真的能吃？”她拿起一片，對著光看了看。

“能吃。”沈硯之忍住笑，“嘗嘗看。”

林黛玉小心翼翼地把薯片放進嘴里，輕輕咬了一下。“咔嚓”一聲脆響，在安靜的閣樓里格外清晰。黃瓜的清爽味在舌尖散開，帶著點咸，又有點甜味。

她眼睛亮了亮，像發現了什么新奇的東西，又拿起一片放進嘴里。

沈硯之看著她的樣子，心里忽然暖暖的。他想，或許蘇曉棠說得對，現代社會的樂趣，總有一樣能讓她喜歡的。

至少，這薯片，她好像不討厭。

窗外的竹影還在搖，陽光透過葉隙，在地板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閣樓里，只有偶爾響起的“咔嚓”聲，像首輕快的小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