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之聽見閣樓的竹簾“窸窣”響了一聲，林黛玉站在簾后，月白綾襖的袖口沾著點薯片碎屑，見他看來，慌忙背過手去。

“樓下張記的梅花糕剛出籠，下去嘗嘗？”他起身說，“算賠罪，昨天沒經你同意就讓蘇曉棠上來。”

林黛玉指尖絞著衣角，目光落在窗外：“不去。”她怕那些會跑的“鐵盒子”，更怕街上人看她的眼神。

“那我去買些回來。”沈硯之拿起掛在門邊的帆布包，“他們家的豆沙餡是用新摘的紅豆做的，甜而不膩。”

他剛走到樓梯口時，被她叫住了：“等等。”

林黛玉從紫檀木匣里摸出個小巧的錦囊，解開繩結，倒出幾枚銅錢放在手心。是些成色溫潤的康熙通寶，邊緣被磨得光滑，顯然是貼身帶了許久的。

“這個……夠嗎？”她把銅錢遞過來，指尖微顫。在大觀園時，這些錢夠買一籃新上市的菱角，只是不知在這現代社會，管不管用。

沈硯之看著那些銅錢，忽然想起祖父收藏的古錢幣冊，里面也有幾枚一模一樣的。他接過銅錢，放進帆布包內側的口袋：“夠了。……現在買東西，不用這個。”

“那用什么？”

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亮給她看，“掃碼付款，很方便。”

林黛玉盯著那巴掌大的方塊物件，屏幕黑著，像塊光滑的墨玉。她想起蘇曉棠昨天也拿過類似的東西，對著零食包裝袋掃了掃，說是“付款”。

“這東西……能當銀子用？”

“差不多吧。”沈硯之笑了笑，“下樓去等我，很快的。”

林黛玉猶豫了片刻，還是跟著下了樓。書店的木門虛掩著，老貓“墨汁”趴在門檻上曬太陽，見她出來，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她蹲下身，指尖輕輕碰了碰貓背，軟乎乎的毛蹭得指尖發癢。

沒多久，沈硯之提著個油紙袋回來，梅花糕的甜香順著袋口飄出來。他把紙袋遞給她，自己走到柜臺邊，手機對著一個立著的牌子擺弄著。

“嘀——”一聲輕響，像檐角銅鈴的余韻。

林黛玉湊過去看，見那牌子上印著個黑白相間的方塊圖案，沈硯之的手機晃了晃，就聽見柜臺里的計算器“啪嗒”響了一聲。

“這就……付完錢了？”她指著手機，眉頭蹙起，“連銀子的影子都沒見著，如何交易？”

“錢在手機里存著，掃一下就能付的。”沈硯之把手機揣回口袋，拿起一塊梅花糕遞給她，“嘗嘗？”

林黛玉沒接，目光還停留在那個黑白方塊上：“錢在里面？是像存錢罐一樣，把銀子掰碎了塞進去嗎？”

沈硯之被她問得失笑：“差不多這個意思，不過是數字形式的，看不見摸不著。”

“數字？”林黛玉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以虛數換實物，豈非孩童戲耍？”她想起在大觀園和姐妹們玩的投壺游戲，贏了的人能得些珠花綢緞，可那也是真真切切的物件，哪有這般虛無縹緲的道理。

柜臺后的張嬸聽見了，笑著搭話：“姑娘是第一次見掃碼付款吧？現在年輕人都用這個，方便得很，不用帶錢包。”

林黛玉沒理會，只是看著沈硯之：“若這方塊圖案被人仿去，豈不是能隨意取走你手機里的錢？”

“有密碼的，別人解不開。”沈硯之怕她不明白，從口袋里掏出手機，“你看，要先輸幾個數字才能打開。”

他演示著輸入密碼，屏幕亮起，壁紙是張竹影照——是上次在閣樓窗邊拍的。林黛玉的目光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忽然指著上面的時間數字：“這些不斷變的數字，又是何意？”

“是時間，幾點幾分幾秒。”

“時辰竟能這般精細？”她想起榮國府的自鳴鐘，也只能報個大概時辰，“這般追著時間跑，不累嗎？”

沈硯之被問住了，他從沒琢磨過這個問題，現代人似乎都習慣了被數字裹挾，幾點上課，幾點開會，幾分幾秒的誤差都要計較。他看著林黛玉清澈的眼睛，忽然覺得，或許活得模糊一些，也未必是壞事。

“習慣就好了。”他含糊地應著，把梅花糕塞進她手里，“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林黛玉捧著溫熱的梅花糕，她咬了一小口，豆沙餡在舌尖化開，甜得恰到好處。可心里那點疑慮，卻像沒化開的糖塊，硌得慌。

回到閣樓后，沈硯之見她還在琢磨手機，忽然想起什么：“要不要教你用？以后你想吃梅花糕，就能自己買了。”

林黛玉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怕被那物件燙手：“不學。”她頓了頓，聲音輕了些，“這般靠虛數度日，總覺得不踏實。”

沈硯之沒再勉強。他把手機放在小幾上，拿起那本《唐詩宋詞選》翻著，眼角的余光卻瞥見她偷偷打量手機的樣子——像只好奇又警惕的小獸，想靠近又怕受傷。

上午的陽光透過竹簾，在地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林黛玉坐在藤椅上，小口吃著梅花糕，目光時不時瞟向那部手機。她想起在瀟湘館，賬房先生每月來對賬，都會捧著厚厚的賬本，上面的每一筆收支都清清楚楚，用朱筆勾著，看著就踏實。

“這數字……能換所有東西嗎？”她忽然問。

“差不多，除了……”沈硯之想了想，“除了感情，還有時間。”

林黛玉愣了愣，又低頭看著手里的梅花糕。糕上的梅花印得精致，像真的一樣。她忽然覺得，這現代社會也并非全是虛浮之物，至少這糕點的甜，是真真切切的。

沈硯之見她神色緩和，拿起手機點開相冊：“給你看樣東西。”

屏幕上出現一張照片，是她昨天蹲在地上撿詩稿的樣子，陽光落在她發頂，像鍍了層金。照片拍得有些晃，顯然是快拍的。

“你何時拍的？”林黛玉的臉騰地紅了，伸手想去搶手機，被他躲開。

“就昨天，覺得好看。”沈硯之的語氣很自然，仿佛只是在說天氣很好，“手機不光能付款，還能拍照，把想記住的樣子存起來。”

他又點開一張照片，是后院的薔薇，花瓣上還帶著露珠。再一張，是老貓“墨汁”蜷在書堆上睡覺。最后一張，是他修復古籍時的手，指尖捏著竹刀，正在修補一張殘破的書頁。

林黛玉看著這些照片，眼神漸漸柔和了一些。她想起在大觀園，姐妹們會請畫匠來畫像，要等好幾天，哪像這般，“咔嚓”一聲，瞬間就能留住。

“這倒是有些意思。”她輕聲說，語氣里的抵觸少了許些。

沈硯之眼睛一亮：“那我教你拍照？很簡單的。”

林黛玉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沈硯之把手機遞到她手里，教她怎么解鎖，怎么點開相機。她的指尖剛觸到屏幕，就嚇得縮了回去——原來這屏幕是熱的，像揣了個小暖爐。

“別怕，它就是有點溫度。”沈硯之握著她的手，教她對準窗外的竹影，“按這個圓圓的按鈕就行。”

“咔嚓”一聲，照片拍好了。林黛玉看著屏幕上的竹影，雖然有些模糊，卻真真切切地留住了此刻的樣子。她忽然笑了，像風吹過湖面，漾起淺淺的漣漪。

“原來這虛數物件，也能存住些實在的東西。”

沈硯之看著她的笑，心里忽然暖暖的。他知道，要讓她完全接受這個數字世界，還需要一些時間。但至少此刻，她愿意伸出手，去觸碰那些未知的事物了。

窗外的竹影搖啊搖，像在為這個小小的進步點贊。閣樓里，梅花糕的甜香混著舊書的墨香，在陽光里慢慢散開，溫柔得像首沒寫完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