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還沒散盡,后院的薔薇架下就落了一地殘紅。林黛玉拎著個油紙袋站在架前,指尖輕輕碰了一下半開的粉薔薇——花瓣邊緣已經發皺,像被霧露浸得沒了精神。
“這花昨夜還好好的。”她輕聲呢喃,蹲下身撿拾落在青石板上的殘瓣。薔薇是前幾日蘇曉棠送來的花苗,說是“適應性強,能從春開到秋”,沒想到一場雨露就打落了大半。
她撿得仔細,連貼在苔蘚上的小半片花瓣都沒放過。月白綾襖的下擺掃過濕潤的地面,沾了層薄薄的露水,她也渾然不覺。沈硯之在閣樓窗口看見這一幕,手里的古籍修復工具“當啷”掉在桌上——陽光透過竹影落在她發頂,她蹲在花叢里的樣子,像幅被時光浸過的工筆畫。
“撿這些做什么?”他下樓來到后院,見她把殘瓣小心翼翼地放進油紙袋,“扔了便是。”
“花也是有魂的。”林黛玉把最后一瓣花放進袋里,站起身時膝蓋有些發麻,“落了地,也該有個體面歸宿。”
沈硯之想起她寫的《葬花詞》,沒再勸,只是從墻角拿了把小鏟子:“我幫你找個地方埋了。”
兩人在竹林邊挖了個小坑,林黛玉把殘瓣倒進去,又覆上一層薄土。她做得很認真,連袋角沾著的碎屑都捻下來埋好,像在完成一項鄭重的儀式。沈硯之看著她低垂的眉眼,忽然覺得這后院的竹影薔薇,因她而多了幾分說不清的韻味。
“下午想去文廟逛逛嗎?”他拍掉手上的土,“那里有賣宣紙的,或許你用得上。”
林黛玉剛要答話,墻外忽然傳來一陣輕響。兩人轉頭看去,見隔壁的張大爺正扒著墻頭往里瞧,手里還舉著個晃晃悠悠的東西——是部屏幕很大的手機,鏡頭正對著他們。
“張大爺?”沈硯之有些詫異,“您這是……”
張大爺也不尷尬,笑著揮揮手:“小沈啊,你家這姑娘真雅致,撿個花都跟畫里似的。我拍段小視頻,給老街坊們瞧瞧。”
林黛玉的臉瞬間漲紅,下意識地往沈硯之身后躲了躲。她不喜歡被人這樣盯著看,更不明白那小小的方塊為何總對著人晃——蘇曉棠說過,這東西能“存影像”,想來是把她剛才的樣子存進去了。
“大爺,別拍了。”沈硯之往前站了站,擋住鏡頭,“她臉皮薄。”
“好好好,不拍了。”張大爺收起手機,眼睛卻還在林黛玉身上打轉,“這姑娘穿的是漢服吧?真好看,跟從電視里走出來的一樣。”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轉身走了,腳步輕快,嘴里還哼著不知名的小調。林黛玉攥著油紙袋的手指緊了緊:“他……他把我的相貌存進那東西里了?”
“嗯,拍了段視頻。”沈硯之怕她生氣,連忙解釋,“張大爺這就是好奇,沒別的用意。”
林黛玉沒說話,只是望著墻頭的方向,眉頭擰成個結。在大觀園時,雖有婆子們私下議論她的病弱,卻從沒人這般明目張膽地把她當稀奇物件打量。她忽然覺得身上的襦裙有些扎人,像層透明的枷鎖。
沈硯之見她神色不對,就拉著她往書店里走:“別想了,我去給你泡杯薄荷茶,蘇曉棠昨天剛送來的新茶。”
可那點不自在,像落在衣襟上的薔薇刺,總在不經意間扎一下。
陽光透過書店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林黛玉坐在柜臺后的藤椅上,翻著那本《唐詩宋詞選》,目光卻總飄向窗外。沈硯之在整理古籍,時不時看她一眼,見她沒精打采的樣子,心里有些發沉。
這時,沈硯之的手機“叮咚”響了一聲。他拿起來看,是蘇曉棠發來的微信,附帶一張截圖。
截圖是個短視頻的封面,畫面正是清晨的后院——林黛玉蹲在薔薇架下撿花,晨光落在她發間,側臉的輪廓柔和得像幅水墨畫。視頻標題寫著:“老街坊拍的漢服姑娘,撿落花都這么雅致~”
“這不是你嗎?”沈硯之把手機遞給林黛玉,語氣帶著點無奈,“張大爺把視頻發本地生活號上了。”
林黛玉接過手機,指尖在屏幕上劃了劃。視頻不長,只有十幾秒,配著輕快的音樂,把她撿花的動作拍得慢悠悠的。讓她心驚的是下面的評論,密密麻麻堆了幾十條:
“這不是‘硯邊草’書店的后院嗎?啥時候來了這么個姑娘?”
“穿漢服撿花,是在拍古裝劇嗎?”
“看著有點眼熟,是不是上次蘇曉棠朋友圈里那個?”
“長得真清秀,就是看著太瘦了,風一吹就能倒似的。”
“裝模作樣吧?現在的年輕人就喜歡搞這些花里胡哨的。”
一條一條看下去,林黛玉的指尖越來越涼。她不明白,自己不過是撿了些落花,怎么就成了別人嘴里“裝模作樣”的笑柄?那些評論像細小的針,密密麻麻扎在心上,比在大觀園聽趙姨娘的閑言碎語還要難受。
“他們……他們怎么能這樣說?”她的聲音發顫,眼圈泛紅,她把手機遞還給沈硯之,“快刪了!讓他們刪了!”
“我聯系張大爺。”沈硯之連忙拿起手機,手指卻頓住了——他知道,這種本地生活號的視頻一旦發出去,就像潑出去的水,哪能說刪就刪。
“刪不掉嗎?”林黛玉見他不動,聲音里帶了哭腔,“人們是不是都在看我的笑話?就像……就像在大觀園里一樣……”
沈硯之的心猛地一揪。他想起書里寫的,那些關于她“小性兒”“多病身”的議論,像無形的網,把她困得喘不過氣。他伸手想拍拍她的背,又覺得唐突,只好拿起桌上的薄荷茶遞過去:“先喝點水,別氣壞了身子。”
林黛玉沒接,只是趴在柜臺上,肩膀微微發抖。老貓“墨汁”跳上柜臺,用腦袋蹭她的手臂,她卻一把推開,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下來,砸在《唐詩宋詞選》的封面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沈硯之看著她發抖的背影,忽然站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林黛玉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
“去找張大爺。”他的語氣很沉,“就算刪不掉視頻,也得讓他把評論區那些難聽的話刪了。”
“別去了。”林黛玉拉住他的衣袖,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他們要說,便讓他們說吧。我……我早已習慣了。”
可那聲音里的委屈,像根細針,深深刺了沈硯之一下。他坐回她身邊,拿起手機,一條條舉報那些惡意評論。
“以后我陪你去后院。”他低聲說,“誰再敢亂拍,我就……我就擋著他們。”
林黛玉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忽然“噗嗤”笑了出來。可眼淚還掛在睫毛上,笑起來就像雨后初晴的海棠,帶著點濕漉漉的香。
“你擋得住人,能擋得住天下的眼睛嗎?”
沈硯之被問住了,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就幫你把那些難聽的話都刪掉。”
林黛玉沒說話,只是把臉埋進《唐詩宋詞選》里,肩膀卻不抖了。窗外的陽光漸漸斜了,照在柜臺的玻璃上,反射出細碎的光。
傍晚蘇曉棠來送設計稿,口里還在念叨那個視頻:“評論區都吵翻了,有人說你是‘古風博主’,有人說你是‘行為藝術’,笑死我了。”她見林黛玉臉色不對,連忙打住,“不過大部分人還是夸你好看的,真的!”
林黛玉沒理會,只是把那袋新撿的薔薇殘瓣,送到后院的竹叢里埋了。沈硯之蹲在她身邊,幫她扶著竹苗,忽然覺得,這些被人議論的日子,或許才剛剛開始。
但至少,他能幫她擋住一些惡意的目光,能在她被刺痛時,遞上一杯溫熱的薄荷茶。
晚風穿過竹林,帶著淡淡的花香。林黛玉拍了拍手上的土,輕聲說:“明天,我們去文廟買宣紙吧。”
沈硯之愣了愣,隨即笑了:“好。”
也許,那些紛紛擾擾的議論,終究抵不過想做的事,想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