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還掛在竹梢時,沈硯之就被樓下的咳嗽聲驚醒了。他披衣下樓,見林黛玉正站在柜臺前,背對著他,肩膀微微發(fā)顫,手里攥著帕子,帕子邊緣隱約透著點紅。
“又不舒服了?”他走過去,聲音放得很輕。
林黛玉慌忙把帕子藏到身后,轉(zhuǎn)過身時,眼圈泛紅:“無妨,許是夜里著了涼。”
她的臉色比昨日更白,嘴唇也沒了血色,說話時氣息都帶著顫。沈硯之想起張大爺發(fā)的那個視頻,那些議論的話像細沙,磨得人心里發(fā)慌——她定是夜里沒睡好,窗臺上那盞臺燈亮到后半夜,竹影在墻上晃了整整一宿。
“我去給你煮點姜湯。”他轉(zhuǎn)身往廚房走,卻被她拉住。
“不用。”林黛玉搖搖頭,“不過是小恙,哪就到了要喝姜湯的地步。”她頓了頓,目光落在窗外那叢新栽的薔薇上,花瓣上的露珠滾下來,像誰掉的淚,“倒是你祖父……今日會來嗎?”
沈硯之這才想起,祖父說過今天要帶些新收的古籍來。他心里咯噔一下,怕祖父看出她的異樣,又怕兩人相處不自在。
“應該會來。”他含糊地應著,順手拿起掃帚掃了掃柜臺下的碎紙,“祖父脾氣好,上次還說要教你辨認古籍版本呢。”
林黛玉沒說話,只是低頭絞著衣角。她不怕見長輩,在榮國府時,老太太、王夫人面前她都應付得過來。只是怕這位現(xiàn)代的老人,也像街上的人那樣,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她——畢竟她連掃碼付款都覺得是“孩童戲耍”。
沒等多久,門口就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接著是祖父的聲音:“小硯,看看我給你帶什么好東西來了。”
沈硯之連忙迎了過去,見祖父背著個鼓鼓囊囊的布包,手里還拎著個陶罐。“祖父,您怎么背這么多東西?”
“都是些民國的線裝書,品相好得很。”老人把布包往柜臺上一放,眼睛在店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林黛玉身上,“這位就是你說的林姑娘?”
林黛玉連忙屈膝行禮,動作標準又雅致:“見過老丈。”
“哎,快起來快起來。”老人連忙扶住她,掌心的老繭蹭過她的手腕,像祖父留下的那把竹制癢癢撓,“姑娘這臉色,怕是不大好?”
“勞老丈掛心,只是偶感風寒。”林黛玉的聲音很輕,帶著點怯意,眼角的余光瞥見老人布包里露出的書脊,是本《白石道人詩集》。
老人沒再多問,轉(zhuǎn)身從布包里翻出個油紙包:“我今早路過巷口的老字號,買了些桂花糕,姑娘嘗嘗?”他又指了指手里的陶罐,“這是我去年熬的枇杷膏,專治咳嗽,放了一年,藥性更純了。”
他把陶罐遞給沈硯之:“去,沖碗給林姑娘喝。記得放兩勺,別舍不得。”
“祖父,這是您留著自己喝的……”沈硯之記得,這枇杷膏是祖父用自家院子里的枇杷熬的,去年秋天熬了整整三天,罐口的蠟封還是他幫忙蓋的。
“我這老骨頭硬朗著呢,先給姑娘補補身子。”老人瞪了他一眼,又轉(zhuǎn)向林黛玉,笑得眼角堆起皺紋,“姑娘別嫌棄,這膏子沒放多少糖,不膩。我那口子在世時,總說枇杷要選帶點酸的,熬出來的膏子才潤。”
林黛玉看著那陶罐,陶土的罐身上還沾著點枇杷汁熬干的痕跡,透著股樸實的暖意。她想起在瀟湘館,老太太也常讓人送些補品來,燕窩、人參,精致得像擺件,只是那些湯羹里,總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試探。可眼前這罐枇杷膏,卻像冬日里的陽光,直白又溫暖。
“長者賜,不敢辭。”她再次屈膝行禮,聲音里的怯意少了些。
老人被她這禮數(shù)逗笑了:“現(xiàn)在可不興這個了。姑娘是讀過書的吧?我看小硯那本《唐詩宋詞選》上,有姑娘的批注?‘綠肥紅瘦’那句旁,你寫‘惜花如惜人’,說得好啊。”
林黛玉愣了愣,沒想到他會注意這個:“略讀了些。”
“那正好,”老人眼睛一亮,從布包里翻出本《東坡志林》,書頁邊緣都磨卷了,“我這書上有幾處批注,是前清一個老秀才寫的,看得我一頭霧水,姑娘幫我瞧瞧?”
沈硯之趁機去沖枇杷膏。廚房的小鍋里,清水“咕嘟咕嘟”地冒著泡,他把枇杷膏挖了一大勺放進去,攪了攪,一股清甜的果香飄了出來。罐底沉著些細碎的枇杷果肉,是熬膏時特意留的,咬起來帶點韌勁。
等他端著枇杷膏出來時,見林黛玉正和祖父湊在燈下看那本《東坡志林》。她指著書頁上的某段,輕聲說著什么,老人聽得連連點頭,時不時“哦”一聲,手里的放大鏡在字里行間移動。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他們身上,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幅被歲月浸黃的畫。
“先把這個喝了。”沈硯之把碗遞到林黛玉面前。
琥珀色的膏汁上飄著層細密的泡沫,甜香混著藥香,聞著就讓人安心。林黛玉吹了吹,小口喝了起來。枇杷的清甜里帶著點微苦,卻不像藥那樣難咽,暖暖地滑進胃里,連帶著心口都松快了許些。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在揚州,母親也給她熬過枇杷膏,用的是院里那棵老枇杷樹的果子,味道竟有幾分相似。
“怎么樣?”老人問,手里還捏著那本《東坡志林》。
“很好。”林黛玉的聲音柔和了些,“多謝老丈。”
“喜歡就多喝點,罐子里還有。”老人擺擺手,又翻到《東坡志林》里“記承天寺夜游”那頁,“你看這句‘庭下如積水空明’,老秀才批‘月是舊月,人是新人’,姑娘覺得他想說什么?”
林黛玉捧著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碗沿:“許是說,月照了千年,看月的人換了一代又一代,可心里的念想,大抵是一樣的。”
老人愣了愣,隨即拍著大腿笑:“說得好!比那些紅學家講的實在!”
老貓“墨汁”不知何時跳上了柜臺,蜷在老人腳邊,呼嚕聲打得震天響。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落在三人身上,暖融融的,柜臺上的桂花糕散發(fā)著甜香,混著舊書的墨味,竟讓人忘了時間。
正午,老人要回去了,臨走時他把那罐枇杷膏塞給了林黛玉:“都拿著吧,我那院里的枇杷樹,明年還能結(jié)果。等秋天,你和小硯來摘,我再教你熬膏子。”又拍了拍沈硯之的肩膀,“好好照顧林姑娘,她這性子,得溫著養(yǎng)。”
沈硯之送祖父到門口,回來時見林黛玉正對著那罐枇杷膏發(fā)呆。陽光落在她臉上,睫毛投下淺淺的陰影,嘴角帶著點淺淡的笑意。罐口的蠟封被她小心地揭了下來,放在旁邊的白瓷盤里,像朵小小的白花。
“祖父說,”沈硯之走到她身邊,“下周帶我們?nèi)ニ窃鹤诱凌恕!?/p>
林黛玉抬起頭,眼睛亮了亮:“真的?”
“真的。”沈硯之笑了,“他那院子里不光有枇杷樹,還有幾竿老竹,你肯定喜歡。”
林黛玉沒說話,只是拿起那罐枇杷膏,輕輕摩挲著罐身。她忽然覺得,這陌生的現(xiàn)代社會,似乎也不全是冰冷的數(shù)字和刺耳的議論。至少,有清甜的枇杷膏,有懂詩的老人,還有……眼前這個會為她煮姜湯的少年。
窗外的竹影搖啊搖,把陽光篩成了金粉,落在那罐枇杷膏上,泛著溫柔的光。林黛玉低頭,又喝了一口枇杷膏,這一次,連那點微苦,都變得甘甜起來。她甚至想,或許該學著用那個會“存影像”的手機,拍一張枇杷膏的照片——不是為了給誰看,只是想記住這一刻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