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是被老貓“墨汁”的呼嚕聲吵醒的，它不知何時蜷在了她的膝頭，毛茸茸的尾巴搭在詩稿上，壓出一道淺痕。

她輕輕推開貓，站起身時，膝蓋麻得發(fā)顫。昨夜堆起的書墻還立在那里，《論語》的書頁被晨風(fēng)吹得輕響，像誰在低聲絮語。沈硯之應(yīng)該是天亮后才走的，他的外套還搭在藤椅扶手上，帶著淡淡的樟木味——那是他祖父用來防蛀的香料，混著舊書的氣息，竟讓人想起瀟湘館的熏香。

她拿起外套，指尖撫過磨得光滑的袖口，忽然想起什么，轉(zhuǎn)身往閣樓角落走去。那里立著一面穿衣鏡，是沈硯之祖父去年換下來的舊物，邊緣的纏枝蓮雕花已經(jīng)模糊，鏡面卻擦得锃亮，連窗欞的影子都照得清清楚楚。

這是她來現(xiàn)代后，第一次敢認(rèn)真看鏡子。

起初她總躲著這面鏡——它太亮了，亮得能照出鬢角每一根碎發(fā)，連唇角未干的淚痕都無所遁形，不像大觀園里那面黃銅鏡，會溫柔地暈開些模糊的光影，讓人瞧著也自在些。今早，或許是那碗枇杷膏的暖意還在心頭，或許是窗外的竹影太過熟悉，她竟生出幾分勇氣。

可站在鏡前的那一刻，她還是愣住了。

鏡中的人面色蒼白，眼下泛著淡淡的青黑，那是昨夜驚懼未消的痕跡。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可能是忘了喝水的緣故。月白綾襖的領(lǐng)口歪著，露出纖細(xì)的鎖骨，襯得脖頸愈發(fā)伶仃，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斷。最讓她心驚的是那雙眼睛，曾經(jīng)被寶玉贊過“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如今卻盛滿了惶恐與茫然，像迷路的孩子，連瞳仁都失了往日的光彩。

這是我嗎？

她下意識地抬手撫摸臉頰，鏡中的人也跟著抬手，指尖相觸的瞬間，冰涼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那觸感太真實，真實得讓她心慌——原來那些漂泊與驚懼，都清清楚楚地刻在了臉上。

記憶突然翻涌上來。去年暮春，她也是這樣站在瀟湘館的鏡前，紫鵑在身后為她梳理雙環(huán)髻，嘴里哼著江南的小調(diào)。鏡中的她穿著藕荷色的襦裙，鬢邊簪著朵新摘的薔薇，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那天寶二爺要送她一套新得的薛濤箋，說是江南新貢的料子，比她常用的那種更吸墨。

“姑娘瞧這鏡中的影，比園子里的海棠還俏呢。”紫鵑的聲音還在耳邊，帶著打趣的笑意。

可眼前這鏡中的影，哪里還有半分俏色？分明是株被風(fēng)雨打蔫的蘭草，連葉子都失了神采。她想起那日咳血的光景，染紅的帕子像朵凄厲的花，原來那場耗盡心力的慟哭，真的在她身上留下了這么深刻的印記。

她伸出手，指尖劃過鏡面，想觸碰那個記憶中的自己。可指尖只碰到一片冰涼，像隔著無法逾越的時空。鏡中的人也跟著抬手，那雙蒼白的手，與記憶里拈著詩稿的纖纖玉手重疊，又迅速分開——一個是鮮活明媚，一個是憔悴伶仃。

“瀟湘館……”她輕聲呢喃，聲音發(fā)顫。那里的竹影，那里的書案，那里的藥香，還有那個總愛往她院里跑的身影，會在她讀詩時悄悄站在窗外，會在她生病時巴巴地送來上好的燕窩……都像鏡中的花，看得見，摸不著了。

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了出來，大顆大顆砸在衣襟上，洇開一小片濕痕。她想起昨夜那“陰司差役”的鳴笛聲，想起街上人異樣的目光，想起那本寫滿她心事的《紅樓夢》——原來死亡不是終點，漂泊才是。連自己的影子都認(rèn)不得，連個安穩(wěn)的去處都沒有，這樣活著，與孤魂野鬼又有何異？

“何處才是歸處？”

她對著鏡中的自己發(fā)問，聲音哽咽。回答她的，只有窗外的風(fēng)穿過竹林的嗚咽，像無數(shù)個無家可歸的魂靈在哭。

“咔噠”一聲，閣樓門被輕輕推開。沈硯之端著個白瓷碗走進(jìn)來，見她對著鏡子落淚，腳步頓了頓，聲音放得極輕：“你醒了？我熬了點白粥，放了點姜絲，不辣的。”

林黛玉慌忙轉(zhuǎn)過身，背對著鏡子，用袖子擦眼淚。可越擦，眼淚流得越兇，肩膀控制不住地發(fā)抖。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這副狼狽模樣，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她已經(jīng)夠難堪了。

沈硯之把粥放在小幾上，走到她身邊，沒問她為什么哭，只是拿起她剛才放在藤椅上的詩稿。最上面那張是《葬花詞》，墨跡被淚水浸得有些模糊，“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那句旁邊，多了幾個新寫的小字，淚痕斑斑：

“不知。”

他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悶得發(fā)疼。他把外套遞過去，又拿起梳子，輕輕梳開她糾結(jié)的鬢發(fā)。桃木梳齒劃過發(fā)絲，帶著些微的暖意。“我祖父說，人在異鄉(xiāng)，都會認(rèn)不出自己的。”他低聲說，聲音像落在湖面的雨，“他年輕時常去鄉(xiāng)下收書，有次在山里迷了路，三天后才出來，對著鏡子看了半晌，說那里面的人又黑又瘦，倒像個樵夫。”

林黛玉的哭聲小了些，淚眼朦朧地看著他。

“后來呢？”

“后來他在書里找到一張舊照片，是出發(fā)前拍的。”沈硯之繼續(xù)梳著她的頭發(fā)，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古籍，“他對著照片一點點拾掇自己，慢慢就找回原來的樣子了。”他頓了頓，把她的頭發(fā)挽成個髻，用那根素銀簪固定好，“或許……你也可以慢慢找。”

慢慢找？

林黛玉低頭看著碗里的白粥，熱氣模糊了她的視線。是一碗粥？是一罐枇杷膏？是那堆起來的書墻？還是……眼前這個為她梳妝的少年？

她舀起一勺粥，慢慢送進(jìn)嘴里。軟糯的米粒在舌尖化開，帶著淡淡的米香，和記憶里大觀園的白粥味道，竟有幾分相似。那時她生病，老太太總讓人熬這樣的白粥，說是“最養(yǎng)脾胃”。

窗外的竹影在鏡面上晃動，像在輕輕搖晃的秋千。林黛玉悄悄瞥了一眼鏡子，鏡中的人雖然依舊憔悴，眼里的茫然卻淡了些，仿佛有一顆小小的種子，在心底悄悄發(fā)了芽。

或許，認(rèn)不認(rèn)得影子，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刻手里的粥是熱的，身邊的人是暖的，窗外的竹影，是真的。

她又舀了一勺粥，這一次，她沒再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