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風裹著槐花香飄進閣樓時，林黛玉正把蘇曉棠送的薯片裝進紫檀木匣——淺黃的薯片碼得整整齊齊，像極了揚州老宅院里母親曬的南瓜子，那時她總愛把瓜子藏進木匣，盼著過年時和表姐妹們分食。木匣蓋合上前，她還特意放了片干花進去，是后院薔薇謝后留下的花瓣，壓得平平整整，帶著點淡淡的香。

“下來吃飯了。”沈硯之的聲音從樓下傳來，混著炒青菜的香氣，像根溫柔的線，把她從回憶里拉了回來，“今天煮了玉米粥，祖父說你最近總咳嗽，玉米能潤嗓子。”

林黛玉把木匣收進書架最上層，輕手輕腳地下樓。書店里亮著暖黃的吊燈，柜臺后的小方桌上擺著兩碗粥、一盤清炒油麥菜，還有一碟腌蘿卜——蘿卜是巷口張嬸送的，說自家腌的脆，配粥正好。沈硯之正把筷子擺成整齊的兩雙，見她下來，立刻往她碗里夾了一筷子青菜：“快吃，還是熱的。”

她小口喝著玉米粥，米粒熬得開花，甜香混著米油的醇厚，比白粥多了些顆粒感，卻同樣暖胃。吃到一半，窗外忽然暗了下來，像是有人用墨筆涂了宣紙，接著，巷口的燈“唰”地亮了——不是瀟湘館里燭火的搖曳暖光，也不是元宵節燈籠的朦朧柔光，是種極亮極勻的光，像把滿院月光揉碎了鋪在地上，連青石板縫里的苔蘚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什么？”林黛玉猛地放下筷子，快步走到窗邊，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玻璃邊緣，眼睛里滿是驚訝。

“是街燈。”沈硯之跟著走過來，見她鼻尖幾乎要貼到玻璃上，忍不住笑了，“天一黑就會亮，專門照路用的。以前巷子里沒裝這個，晚上走路總摔跤，后來裝了，連張嬸家的小孫子都敢自己出來玩了。”

林黛玉貼著玻璃往外看，巷口的街燈是銀灰色的細桿，頂端的燈盤像朵盛開的銀色花，把路面照得亮堂堂的。不止巷口，整條老街的街燈都次第亮了起來，一盞接一盞，沿著青石板路延伸到看不見的盡頭，像串起來的珍珠項鏈，又像天上落下來的星河。風一吹，燈光在地面上晃出細碎的光影，像無數只跳動的螢火蟲。

“好亮……”她輕聲呢喃，手指在玻璃上跟著光影劃動，像是在描摹什么珍貴的圖案。在大觀園時，夜里只有廊下的燈籠和天上的月光，燈籠的光忽明忽暗，風一吹就晃得人眼暈；月光是冷的，照在瀟湘館的竹上，總讓她想起“冷月葬花魂”的句子。哪見過這樣滿街的亮，亮得能照見墻角的青苔，照見槐樹上掛著的舊鳥窩，連空氣里的槐花香都像是被染亮了。

“要不要出去看看？”沈硯之見她眼里滿是好奇，沒有上次提到出門時的抗拒，心里悄悄松了口氣，“街燈亮了，巷子里人不多，很安全。我陪你走一圈，就當消食。”

林黛玉猶豫了片刻，指尖攥了攥衣角——她想起上次被電動車驚嚇的模樣，還是有些發怵，可滿街的燈實在太吸引她，像個溫柔的陷阱。最后，她輕輕點了點頭：“好，就走一圈。”

沈硯之轉身去拿外套，是件淺灰色的薄款，是蘇曉棠之前送的，林黛玉嫌領口太寬，自己用蘭草線縫了圈窄邊，針腳細密，倒添了幾分古意。他幫她把外套攏好，還特意拉了拉領口：“晚上風清，別涼著。”

兩人走到巷口，街燈的光落在林黛玉的月白襦裙上，泛著淡淡的銀輝，像披了層薄紗。她小心翼翼地邁出第一步，青石板路被燈光照得暖融融的，比白天更舒服。沈硯之走在她外側，時不時提醒她“這邊有個小坑，慢點走”，像極了小時候在揚州，表哥牽著她過石板橋的模樣。

“你看，那邊還有彩色的燈。”沈硯之指著巷尾的雜貨店，門口掛著串五顏六色的小燈，紅的、綠的、黃的，一閃一閃的，像極了元宵夜榮國府里掛的走馬燈。

林黛玉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彩色的燈光映在她臉上，忽明忽暗，讓她想起那年元宵，寶玉牽著她的手在燈海里走，手里還拿著個兔子燈，說“這個燈跟林妹妹一樣，又軟又可愛”，氣得她半天沒理他。可現在想起，心里卻暖暖的，像喝了口熱粥。

“這些燈……叫什么名字？”她問，聲音里帶著點孩子氣的好奇，手指還無意識地碰了碰身邊的燈桿——冰涼的金屬觸感，和大觀園里的木質燈柱完全不同。

“亮得最勻的叫路燈，也叫街燈。”沈硯之耐心地解釋，“雜貨店門口那種彩色的，叫霓虹燈，晚上亮起來好看，能吸引客人。”他頓了頓，指著遠處更高的燈，“你看那邊，比街燈還亮的，是紅綠燈，管車馬行停的，上次跟你說的電動車，見了紅燈就會停下。”

兩人沿著街燈慢慢走，青石板路的腳步聲在巷子里輕輕回響。偶爾有晚歸的人經過，比如提著菜籃的李嬸，推著自行車的老周，見了他們也是笑著點頭問好，沒有之前的探究和竊竊私語——蘇曉棠的解圍像層保護殼，讓她終于能安心地走在這條巷子里。

走到街心公園時，林黛玉忽然停下腳步。公園里的路燈是仿古的款式，燈柱上刻著纏枝蓮紋樣，玻璃燈罩是磨砂的，燈光透過燈罩灑下來，落在長椅上，像鋪了層金粉。她走到長椅旁坐下，從袖袋里掏出個小本子和一支鉛筆——這是沈硯之特意給她買的，說方便她隨時記下寫詩的靈感，本子封面是淡綠色的，像極了瀟湘館的竹色。

“要寫詩嗎？”沈硯之在她身邊坐下，見她翻開本子，鉛筆尖懸在紙上，眼神卻飄向滿街的燈，像在捕捉什么轉瞬即逝的念頭。

林黛玉沒說話，只是盯著滿街的街燈。燈光在她眼里晃啊晃，晃出瀟湘館廊下的燭火，晃出寶玉手里的兔子燈，晃出夢里葬花冢旁的月光。筆尖終于落下，墨色的字跡在紙上慢慢成形，一筆一畫，都是藏在心底的念想：

《見街燈作》

千盞寒燈懸夜廊，

不及瀟湘一縷光。

星河滿街皆過客，

誰念竹影舊瀟湘？

寫完最后一個“湘”字，她輕輕念了出來，聲音很輕，卻帶著點說不清的悵惘。千盞街燈再亮，也照不亮回瀟湘館的路；滿街的人再多，也沒有一個是她熟悉的模樣。她合上本子，指尖摩挲著紙頁上的字跡，忽然覺得眼眶有些發熱。

沈硯之湊過去看，娟秀的簪花小楷落在淡綠的紙頁上，像蘭草開在竹間，字里行間都是對故園的牽掛。他沒說話，只是悄悄把本子往自己這邊挪了挪，小心地折到寫詩的那頁，再輕輕放進自己的外套口袋——他記得上次她寫《秋窗風雨夕》，哭著把詩稿揉成一團，他不想再看見她把心事藏起來，獨自難受。

“回去吧，風有點涼了。”林黛玉站起身，攏了攏外套，街燈的光落在她臉上，能看到她眼角的濕潤，卻沒有眼淚掉下來。她已經學會了把眼淚藏在心里，像把易碎的瓷片收進木匣。

“好。”沈硯之扶著她的胳膊，慢慢往回走。街燈的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疊在一起，像幅被月光浸過的畫。路過張記糕點鋪時，沈硯之還特意停了停：“明天早上來買松子糕吧，你上次說好吃。”

林黛玉輕輕“嗯”了一聲，心里的悵惘像被風吹散了一些——雖然街燈照不回瀟湘館，可身邊有愿意陪她看燈的人，有能夠遮風擋雨的書店，有暖融融的玉米粥，還有明天的松子糕。這些細碎的暖意，像顆顆小石子，慢慢填滿了故園難尋的空缺。

回到書店時，老貓“墨汁”正蹲在門口的竹筐里等他們，見了林黛玉就跳下來，尾巴繞著她的腳踝蹭來蹭去。她彎腰抱起貓，指尖還殘留著鉛筆的墨香，抬頭時正好看見沈硯之把那個小本子夾進《唐詩宋詞選》里——那本書她常放在床頭，翻到“但愿人長久”那頁時，總想起寶玉說的“咱們也像這樣，永遠不分開”。

她沒拆穿他的小心思，只是抱著貓往閣樓走，走到樓梯口時，忽然回頭說了句：“謝謝你，沈硯之。”

沈硯之愣了愣，隨即笑了，像街燈的光落在臉上，暖融融的：“不客氣。”

月光透過竹簾落在書頁上，那首《見街燈作》被小心地夾在“竹杖芒鞋輕勝馬”的頁間，像個藏在時光里的約定——往后的日子，縱使有千盞街燈，他也會陪著她，把瀟湘的念想，慢慢釀成人間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