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林黛玉醒來時(shí)，燭臺里的蠟油早已凝固，老貓〝墨汁〞蜷在她腳邊，尾巴還輕輕勾著她的裙角。閣樓的燈恢復(fù)了光亮，暖黃的光落在攤開的《唐詩宋詞選》上，書本停在“一蓑煙雨任平生”那頁，旁邊還放著沈硯之留下的字條：“我去學(xué)校取筆記，中午回來給你帶包子，是你愛吃的豆沙餡。”

她把字條疊好，放進(jìn)紫檀木匣——里面已經(jīng)存了不少物件：有蘇曉棠送的薯片、有改好的蘭草紋襯衫、寫滿詩詞的稿紙，還有這帶著豆沙餡承諾的字條。這些細(xì)碎的東西，像一顆顆小石子，慢慢在她心里堆出了安穩(wěn)的角落。

收拾好閣樓，林黛玉抱著〝墨汁〞下樓。書店里靜悄悄的，柜臺后的收音機(jī)正放著輕柔的音樂，陽光透過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她想起沈硯之說過“學(xué)校離書店不遠(yuǎn)”，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去看看他——她想起給他帶罐枇杷膏，昨晚聊詩詞時(shí)，見他偶爾會咳嗽，想來是也受了風(fēng)寒。

林黛玉慢慢往學(xué)校走，路上的行人比往常多了些，大家都行色匆匆，卻沒人再像以前那樣對她指指點(diǎn)點(diǎn)。她攥著裝枇杷膏的布包，心里踏實(shí)了不少，連腳步都輕快了許些。

走到學(xué)校門口時(shí)，林黛玉有些犯怵——校門又高又大，門口還有穿著制服的保安，來來往往的學(xué)生都說說笑笑，她站在門口，像株誤入麥田的蘭草，顯得格外突兀。

“同學(xué)，你是來找人的嗎？”保安見她站在門口發(fā)呆，笑著問。

“我找沈硯之，他是這里的學(xué)生。”林黛玉輕聲說，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布包。

“沈硯之啊，他應(yīng)該在文史樓上課。”保安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一棟紅磚墻建筑，“你從這邊進(jìn)去，三樓的階梯教室，今天上午好像有紅學(xué)課，他常去聽。”

林黛玉道了聲謝，慢慢往文史樓走去。樓道里很安靜，只有偶爾傳來的講課聲。她順著樓梯往上走，三樓的階梯教室亮著燈，里面?zhèn)鱽砬逦恼f話聲，透過門縫飄出來：“……林黛玉的悲劇，本質(zhì)上是封建禮教下的犧牲品，她的敏感、孤傲，最終讓她走向了焚稿斷癡情的結(jié)局……”

“林黛玉”三個字像道驚雷，讓林黛玉的腳步瞬間頓住。她攥著布包的手猛地收緊——她活了這么久，從未想過自己的命運(yùn)會被人這樣評判，更沒想過“焚稿斷癡情”會成為她的“結(jié)局”。

里面的聲音還在繼續(xù)：“我們看《紅樓夢》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這一回把悲劇推到了頂點(diǎn)。林黛玉在病榻上燒毀詩稿，斷絕與寶玉的所有念想，最終咳血而亡，這個結(jié)局既符合她孤傲的性格，也反映了封建家族的冷漠……”

“不對！”

沒等里面的人說完，林黛玉推開了教室門。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她穿著月白襦裙，鬢邊別著素銀簪，手里還攥著個布包，站在門口，像從畫里走出來的人。

講課的老師推了推眼鏡，驚訝地問：“這位同學(xué)，你是哪個班的？有什么問題嗎？”

教室里的學(xué)生也都議論紛紛：“這是誰啊？穿漢服來上課？”“她剛才說什么不對？”“長得好像林黛玉啊……”

林黛玉沒理會周圍的議論，快步走到講臺前，聲音帶著點(diǎn)激動的顫抖，卻字字清晰：“你說的不對！我并非那般懦弱！”

老師愣了愣，隨即笑了：“同學(xué)，你是對《紅樓夢》有不同的理解嗎？可以坐下慢慢說，我們這堂課本來就是討論課。”

“我不是對書有不同理解。”林黛玉看著臺下的學(xué)生，又看了看老師，深吸了口氣，“我是說，你說的那個‘林黛玉’，并非那般懦弱。她是敏感，是孤傲，可她從未想過要斷絕念想，更不會因?yàn)閯e人的選擇而放棄自己的詩稿——那些詩稿是她的心，是她的命，她怎會親手燒毀？”

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連掉根針都能聽見。學(xué)生們都驚訝地看著她，有人悄悄拿出手機(jī)，想拍下這一幕，卻被旁邊的人制止了。

老師也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同學(xué)，你對林黛玉的形象有自己的解讀，這很好。但我們討論的是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是小說里的人物，她的結(jié)局是作者設(shè)定的，并非我們憑空臆想。”

“可小說里的她，也不是那樣的！”林黛玉的聲音更激動了，眼眶都紅了，“她會葬花，會寫詩，會為了寶玉的一句話暗自神傷，可她從未想過要放棄自己。她在瀟湘館里熬著病，也沒斷過寫詩的筆；她知道寶玉要娶寶釵，也沒怨過誰，只是覺得自己的命不好——她怎會是‘懦弱’的犧牲品？”

她想起在瀟湘館咳血的那個夜晚，她攥著半闋《秋窗風(fēng)雨夕》，最后呢喃的是“寶玉，你好……”，不是怨，不是恨，是放不下的牽掛。她從未想過要燒毀詩稿，那些詩稿里藏著她的歡喜、她的憂愁、她與寶玉的回憶，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她怎會親手毀掉？

“這位同學(xué)，你是不是太代入角色了？”老師的語氣里帶著點(diǎn)無奈，“《紅樓夢》是小說，里面的人物結(jié)局是既定的，我們可以討論，但不能否認(rèn)作者的設(shè)定。”

“我沒有代入角色！”林黛玉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砸在講臺的木質(zhì)桌面上，“我就是林黛玉！我知道自己的結(jié)局不該是那樣的！我不是懦弱的犧牲品，我只是……只是時(shí)運(yùn)不佳，沒等到能陪我一輩子的人！”

這句話像顆炸彈，在教室里炸開了鍋。學(xué)生們都驚呆了，有人小聲說：“她該不會是瘋了吧？”“怎么會有人說自己是林黛玉？”“長得像也不能這么說啊……”

就在這時(shí)，教室門被猛地推開，沈硯之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看到講臺上的林黛玉，臉色瞬間變了：“林姑娘，你怎么來了？”

林黛玉看到沈硯之，委屈像潮水一樣涌上來，眼淚掉得更兇了：“他們說……他們說我是懦弱的犧牲品，說我會焚稿斷癡情……我不是那樣的，沈硯之，你信我，對不對？”

沈硯之快步走到她身邊，輕輕扶住她的胳膊，對著臺下的老師和學(xué)生鞠躬：“對不起，老師，同學(xué)們，她身體不好，有點(diǎn)激動，我?guī)茸摺！?/p>

老師看著林黛玉哭紅的眼睛，又看了看沈硯之焦急的模樣，嘆了口氣：“算了，你們走吧。下次要是想聽課，可以提前跟我說。”

沈硯之扶著林黛玉往外走，教室里的議論聲還在身后飄著，可他沒回頭，只是緊緊握著她的手，輕聲安慰：“我信你，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別聽他們的，我們回去。”

林黛玉靠在沈硯之身邊，眼淚還在掉，卻慢慢平靜了些。她攥著沈硯之的手，指尖傳來的溫度讓她安心——在這個所有人都把她當(dāng)“小說人物”的世界里，只有沈硯之，信她是真的，信她的委屈是真的，信她的不甘是真的。

走出文史樓時(shí)，陽光正好，落在兩人身上，暖融融的。林黛玉抬眼看著沈硯之，輕聲說：“謝謝你，沈硯之。”

“不用謝。”沈硯之笑了，從包里拿出個豆沙包，遞到她面前，“還熱著，快吃吧。”

林黛玉接過豆沙包，咬了一口，甜香混著淚水的咸味，卻格外踏實(shí)。因?yàn)樗溃院罂赡苓€會有更多的人說她是“小說里的林黛玉”，說她的結(jié)局是“焚稿斷癡情”，她也不會怕了——因?yàn)樗磉呌猩虺幹卸股嘲€有她自己的詩稿和念想。

這些，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