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臨安城浸在潮濕的雨霧里,河畔的“銷金窟”卻暖得像團化不開的蜜。紅燈籠的光暈透過濕透的窗紙,在青石板路上洇出一片片曖昧的紅,絲竹管弦混著男女調笑,把人間的煙火氣揉得綿密。
幽蘭坐在二樓臨窗的欄桿上,一身水紅的紗裙裹著玲瓏身段,烏發松松挽了個髻,幾縷濕發貼在頸側,沾著金箔剪成的花鈿。她晃著手里的酒盞,看著樓下那三道與這風月場格格不入的身影,眼底掠過一絲冷冽的笑意。
長淵的白衣在暖光里泛著冷意,站在樓門口時,眉頭就沒舒展過。他身后的霓裳穿著淺碧色的襦裙,攥著煜辰的衣袖,臉頰緋紅,眼神躲閃著那些投來的輕佻目光。煜辰雖也是一身素衣,卻比長淵多了幾分少年人的局促,護著霓裳的動作明顯得有些笨拙。
“師兄,那只骨妖真的藏在這兒?”煜辰壓低聲音,目光掃過那些袒胸露背的女子,耳根都紅了。
長淵沒應聲,只是抬手祭出一道微弱的靈光。靈光觸到樓內的梁柱便泛起灰黑色——妖氣,且是剛留下不久的。他收回手,聲音壓得極低:“小心些,這妖物擅長隱匿,且戾氣極重。”
霓裳點點頭,指尖凝聚起一絲柔和的靈力。她天生對妖邪氣息敏感,卻在踏入這樓的瞬間,被一股更復雜的氣息纏上——那氣息裹著脂粉香,藏著淬魂池的腥甜,像極了萬墟宮的某位“大人”。
就在這時,一道水紅身影從樓梯上飄了下來。
幽蘭踩著蓮步,紗裙掃過地面,帶起一陣香風。她徑直走到長淵面前,手里的酒盞微微傾斜,琥珀色的酒液險些灑在他的白衣上。
“這位公子看著面生得很吶。”她聲音軟得像棉花糖,眼波流轉間,丹鳳眼尾的紅痣若隱若現,“是第一次來我們銷金窟?要不要小女子陪公子喝杯薄酒?”
長淵側身避開她的靠近,眉宇間的清冷更甚:“不必。”
“喲,還是位純情公子。”幽蘭低笑出聲,伸手想去碰他的衣袖,卻被他不動聲色地避開。她也不惱,轉而看向霓裳和煜辰,目光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打了個轉,“這兩位是公子的師弟師妹?瞧著倒是般配。”
煜辰臉更紅了,剛想開口,卻被長淵按住肩膀。
“我們是來找人的。”長淵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審視,“姑娘可知,近日樓里有沒有來過形跡可疑之人?”
“可疑之人?”幽蘭歪著頭,手指卷著鬢邊的發絲,“這樓里的客人,哪個不可疑?不過……”她拖長了調子,眼尾掃過長淵緊繃的下頜線,“前幾日倒是來了個怪人,總穿著件黑斗篷,遮住半張臉,身上帶著股……嗯,像山里腐葉的味道。”
霓裳心頭一跳:“他是不是總抓著個骨哨?”
“妹妹倒是清楚。”幽蘭笑了,笑得妖冶,“可不是嘛,那骨哨看著滲人得很。不過他昨晚就走了,說要去青嵐谷找什么‘靈髓’,還說那里的霧,最適合藏東西了。”
“青嵐谷?”長淵眸色微沉。那地方地處揚州城外,常年濃霧不散,確是妖邪隱匿的好去處。
“是啊。”幽蘭抿了口酒,酒液沾在唇角,被她伸出舌尖輕輕舔去,“聽說那谷里藏著百年難遇的寶貝呢,不止那怪人,這幾日還有好些修士往那邊去了。公子若想找他,去青嵐谷碰碰運氣,說不定能趕上熱鬧。”
她的目光始終黏在長淵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逗。手指劃過他身側的欄桿,指甲上的蔻丹紅得像血:“公子若是找不到人,回來找小女子也行啊。小女子名叫‘蘭娘’,公子可別忘了。”
長淵沒再接話,只是對霓裳和煜辰遞了個眼色:“走。”
三人轉身就往外走,步伐匆匆,像是多待一秒都會被這樓里的脂粉氣染臟。幽蘭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雨霧里,臉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
她抬手扯下頭上的金釵,水紅紗裙瞬間被玄色妖氣吞噬,變回萬墟宮的勁裝。方才的柔媚蕩然無存,只剩下冰冷的殺意。
“影殺大人,陣法已布好。”陰影里傳來小妖的聲音。
“嗯。”幽蘭應了一聲,指尖的骨刃泛出寒光,“告訴下去,青嵐谷的‘霧’,該濃起來了。”
青嵐谷的霧果然比往日濃了十倍。
長淵三人踏入谷中時,能見度不足三尺,連靈力探查都被濃霧隔絕。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草木氣息,還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像是某種妖獸的血,又帶著淬魂池特有的甜腥。
“師兄,這里太不對勁了。”煜辰握緊了劍,護在霓裳身前,“那蘭娘的話,會不會是圈套?”
長淵沒說話,只是抬手祭出青云宗的“破妄符”。符紙在空中燃成灰燼,卻只照亮了身前丈許的地方,濃霧像有生命般涌來,瞬間填滿了光亮的空隙。
“小心,這霧里有妖氣。”長淵沉聲道,將霓裳和煜辰護在身后,“骨妖或許不在此處,是有人故意引我們來的。”
霓裳的臉色有些蒼白:“是……是萬墟宮的人嗎?我剛才在銷金窟,就聞到了熟悉的氣息。”
話音剛落,濃霧中突然傳來“咔噠”一聲輕響。
像是骨頭摩擦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越來越密,越來越近。長淵揮劍斬出一道青色靈力,卻只劈散了眼前的霧,連半道影子都沒碰到。
“長淵師兄!”霓裳突然驚呼一聲。
長淵回頭,只見濃霧中伸出數根白骨制成的鎖鏈,像毒蛇般纏向煜辰的腳踝。煜辰反應不及,被鎖鏈纏住,猛地拽向霧深處。
“煜辰!”霓裳想也沒想就追了上去,指尖的靈力化作白光,砍向鎖鏈。
“霓裳!”長淵心頭一緊,立刻追了上去。
三人被鎖鏈引著,在濃霧中越走越深。長淵漸漸發現,周圍的霧氣開始帶著腐蝕性,落在衣袍上,竟灼出一個個細小的洞。而那些鎖鏈像是無窮無盡,砍斷一批,又來一批,始終纏著他們不放。
“這是……萬墟宮的‘鎖魂陣’!”長淵終于認出了這陣法的路數,“有人想把我們困死在這里!”
他揮劍劈開纏向霓裳的鎖鏈,靈力運轉到極致,試圖找到陣眼。可這陣法被濃霧掩蓋,根本無從下手。更讓他心驚的是,周圍的妖氣越來越濃,竟隱隱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結界,將整個青嵐谷封得嚴嚴實實。
“師兄,我靈力快耗盡了。”霓裳的聲音帶著哭腔,她的靈力本就偏于柔和,不擅破陣,此刻已有些支撐不住。
煜辰咬著牙,用劍撐著地面,腳踝被鎖鏈勒出了血:“是我連累了你們……我法力太弱了……”
“別說話,保存體力。”長淵打斷他,目光銳利地掃過四周,“布陣之人就在附近,她在等我們耗盡靈力。”
他說得沒錯。
幽蘭就隱在最高的那棵古樹頂上,玄衣與陰影融為一體。她看著下方被鎖鏈追得狼狽不堪的三人,看著長淵始終護在霓裳身前的背影,指尖的骨刃輕輕摩挲著。
她本可以直接發動殺招,卻偏要看著他們掙扎。看著長淵在霓裳面前維持著大師兄的沉穩,看著他為了護著那對璧人,一次次硬抗鎖鏈的腐蝕,看著他白衣上漸漸染上的血跡。
就像在看一場有趣的戲。
直到長淵為了推開霓裳,被一根鎖鏈擦過肩頭,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時,幽蘭才終于動了。
她指尖的骨刃擲出,帶著破空之聲,直取煜辰心口——那是長淵此刻最顧不上的地方。
長淵瞳孔驟縮,想回身救援已來不及。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道玄色寒光,在濃霧中劃出一道致命的弧線。
就在這時,霓裳突然撲到煜辰身前,指尖的白光驟然暴漲——那是她壓箱底的神力,帶著神女之靈特有的純凈,硬生生擋住了骨刃。
“鐺”的一聲脆響。
骨刃被彈飛,落在長淵腳邊。
濃霧中,傳來幽蘭低低的笑聲,像淬了冰的糖:“長淵大師兄,這青嵐谷的霧,還合你意嗎?”
長淵握緊了劍,抬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盡管看不見人影,他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目光——帶著戲謔,帶著冰冷,還有一絲他看不懂的……復雜。
是那個叫“蘭娘”的青樓女子。
是幽蘭。
他終于明白,從踏入銷金窟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掉進了她精心編織的陷阱。而她費盡心機把他們引來這里,絕不僅僅是為了困殺他們這么簡單。
濃霧深處,幽蘭看著長淵緊繃的背影,忽然想起他在那處宅院為她包扎傷口時,指尖落在疤痕上的輕。她嗤笑一聲,指尖再次凝聚起妖力。
游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