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一記,本非塵寰完璧;太虛幻境,早伏孽海沉淪。曹公瀝血,止于八十回風月繁華;脂硯啼痕,空余數行間鬼泣神悲。嗚呼!通靈玉碎,金鎖成灰;瀟湘淚盡,蘅蕪香銷。此天地間一大塊血淚文字,豈容狗尾續貂,強作歡顏耶?
今有癡人,撫卷太息,循脂批之幽徑,覓佚稿之殘魂。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之讖,非止寒雪覆瓦;感“千紅一窟,萬艷同悲”之痛,尤甚刀剜肺腑。乃摒俗套,絕虛妄,以鐵石心腸,續寫這末世地獄圖景,非為完書,實為招魂!
觀其后四十回之綱目,如聞喪鐘遞響:
金閨玉碎,血染菱洲紫菱花。
懦迎春赴黃粱,悍金桂施鴆毒,香菱魂返故鄉,黛玉焚稿斷癡情。昔日大觀園中詩酒風流,盡化紫鵑抱琴之恨,紫菱洲畔蓼紅之血。此一劫也,女兒薄命,終證前盟。
大廈傾頹,霹靂裂自九重霄。
元妃含冤,弓弦勒頸而虎紋入骨;寧府僭越,龍袍現世則錦衣抄家。鳳姐利匣既露,哭向金陵之讖已成;寶玉玉裂血紋,通靈蒙塵之兆已顯。榮禧堂朱門枷鎖,非止鎖人,實鎖百年簪纓望族之氣運。此二劫也,外禍勾連內鬼,冰山瞬息消融。
情天孽海,白骨如山忘姓氏。
湘云寒塘鶴影,寶琴血帕沉洋;妙玉斷發拒辱遁空門,終焚霓裳譜葬寒江魄;探春玉環葬滄海,空余千里東風之遙。更有鳳姐凍斃金陵界碑,金簪碎而蠟丸泯;寶釵僵臥風雪帳,金鎖灰混嫁衣燼。劉姥姥忍恥托孤咽殘土,板兒血糊榮禧匾;李宮裁焚誥殉子,襲人淚系茜香羅。大觀園終成鬼蜮,稻香村盡化荒丘。此三劫也,萬艷同悲,千紅一哭,非止身死,實乃魂銷。
因果輪回,孽鏡臺前證冤孽。
通靈玉碎青埂峰,情根斬斷血淚中。白骨鐫名,晴裘焦片證屈枉;指骨懸囊,虎兕相逢咒猶存。尤三姐提劍索命,趙姨娘鬼魂啼風;神瑛剜心暫補情天裂,絳珠焚燼終償淚海債。警幻冊焚,仙冊血篆烙虛空;太虛境坍,萬鬼悲歌葬風流。孽海干,情天墮,終歸于女媧遺石處那吞噬萬痕的“白茫?!笨甄R寂滅。此終局也,前緣孽債,血淚償清,大荒永寂!
嗚呼!此續非為悅目,實乃錐心。字字是血,句句成讖。不避慘烈,蓋因原書底色本悲;不諱超驗,皆因太虛幻境早設。以黛玉之帕貫始終,淚盡血染證情癡;以通靈之玉為眼目,裂紋滲血映劫數。鳳姐密囑平兒,蠟丸泥淖之憾;探春擲環入海,骨肉離散之慟;妙玉青絲委塵,風塵骯臟之嘆——無不深契判詞,力追曹公“草蛇灰線”之筆。
是書也,寫盡“食盡鳥投林”之必然,描摹“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之終極。非敢言補天,但求以殘心碎筆,接續那未盡的“懷金悼玉”之悲歌,為紅樓眾釵,筑此一座血淚凝成的碑。
癡人執筆于青埂峰下,時見白骨映月,恍聞萬艷同哭。
是為序。
第八十一回懦迎春血染紫菱洲癡顰卿淚盡十獨吟
朔風初緊,大觀園內已是蕭瑟氣象。蓼風軒前蓼紅半褪,藕香榭畔荷枯梗折,昔日韶光,恍如隔世。紫菱洲更顯凄清,幾莖殘菱浮于寒水,洲上樓臺寂寂,唯聞孫家婆子出入時,木屐踏在枯葉上的窸窣聲,伴著幾聲低抑的呵斥,透著森森鬼氣。
是日黃昏,彤云密布,天色暝晦。紫菱洲綴錦樓內室,一燈如豆。迎春蜷縮在冰冷的炕角,身上覆著半舊的薄衾。她面如金紙,眼窩深陷,昔日豐潤的臉頰瘦削得顴骨嶙峋,那雙溫順如鹿的眼眸,如今只余下驚弓之鳥般的死寂與茫然。臂上、頸間,新傷疊著舊痕,青紫淤血,觸目驚心。外間孫紹祖與幾個豪奴猜拳行令的喧囂,混著濃烈的酒氣與污言穢語,一陣陣穿透簾櫳,如冰錐刺骨。
“奶奶,好歹進一口熱湯……”陪嫁丫頭繡橘捧著一碗稀薄的湯羹,淚痕滿面,聲音哽咽。
迎春虛弱地搖頭,氣若游絲:“擱著罷……橫豎……咽不下……”話音未落,外間驟然爆出孫紹祖的怒罵:“作死的奴才!酒都溫不熱!”
緊接著是杯盞碎裂聲,伴著一個丫鬟壓抑的痛呼。迎春渾身劇顫,下意識地將身子縮得更緊,恨不能嵌進冰冷的墻壁。
門簾“唰啦”一聲被粗暴扯落!孫紹祖魁梧的身影裹挾著濃重的酒氣闖了進來。他面色赤紫,雙目圓瞪如銅鈴,腰間那條油亮的馬鞭,在昏燈下泛著烏沉沉的光。
“躲?你個下作的賤婦,還敢躲!”孫紹祖幾步搶上前,一把揪住迎春的頭發,將她從炕上硬生生拖拽下來,狠狠摜在冰冷的地磚上。迎春痛呼一聲,伏地不起。
“整日哭喪著臉!晦氣東西!老子花了大把銀子,不是買你這木頭人回來供著!什么國公府?呸!早是驢糞蛋子表面光!你爹那老棺材瓤子,能奈我何!”孫紹祖唾沫橫飛,抬腳便踹在迎春腰腹之間。
“啊——!”迎春一聲慘呼,痛得蜷縮如蝦米,五臟六腑仿佛被重錘搗碎。
繡橘撲將上來,以身護住迎春:“老爺開恩!奶奶身子弱,禁不得……”
“滾開!”孫紹祖反手一掌,狠狠摑在繡橘臉上,將她打得跌出丈外。隨即抽出腰間馬鞭,那鞭梢帶著嘯音,如毒蛇吐信,劈頭蓋臉朝迎春抽去!
“啪!啪!啪!”
鞭影翻飛,布帛撕裂聲、皮肉綻開聲、迎春壓抑不住的痛苦嗚咽與孫紹祖野獸般的咆哮咒罵絞纏在一起。
“叫!我叫你裝死!賈家的賤種!沒用的廢物!”
“我……求……”迎春痛得魂魄欲離,想哀求,喉頭卻被腥甜堵住,只余破碎的呻吟。
不知抽了多久,孫紹祖似覺不過癮,猛地揪住迎春散亂的青絲,將她上半身提離地面,獰笑道:“聽說你娘老子給你留了副好頭面?藏哪兒了?說!”
迎春頭皮欲裂,淚汗交流,虛弱地搖頭:“真……真沒了……”
“還敢犟嘴!”孫紹祖暴怒,竟自靴筒中掣出一柄寒光凜冽的匕首!
繡橘魂飛魄散,不顧生死撲上前抱住孫紹祖的腿:“老爺!天可憐見!頭面……頭面早被您拿走了呀!”
“作死!”孫紹祖一腳踹開繡橘,眼中兇光畢露。迎春那驚懼絕望、懦弱無助的神情,徹底點燃了他施虐的獸欲。
“我讓你懦!讓你裝!”他狂吼一聲,手中匕首閃著寒光,直直捅入迎春腹中!
“噗——”
利刃破革之聲,沉悶而驚心。
迎春身子猛地一僵,雙眸驟然圓睜,難以置信地望向插入腹中的匕首,又緩緩抬首,看向孫紹祖那張扭曲如惡鬼的臉。劇痛瞬間吞噬了恐懼。她翕動著嘴唇,似有千言萬語,卻只涌出一大口滾燙的鮮血,染紅了孫紹祖的前襟和她素白的衫子。
“呃……”一聲短促的悶哼后,她眼中的光迅速渙散,身子軟軟癱倒。鮮血如泉涌出,在冰冷的地磚上迅速洇開一片刺目的猩紅,蜿蜒如蛇,浸透了散落的青絲。
孫紹祖一愣,隨即拔出匕首,看著地上氣息斷絕的迎春,臉上掠過一絲慌亂,旋即為狠戾取代。他啐了一口:“晦氣!”
繡橘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奶奶——!”撲倒在迎春尚有余溫的尸身上。
“嚎什么喪!”孫紹祖煩躁地吼道,“來人!”
兩個心腹家丁聞聲而入,見此慘狀,駭得面無人色。
“慌什么!”孫紹祖強作鎮定,指著尸身,“這賤人!福薄命舛,突發‘絞腸痧’,暴斃了!可聽真了?”
家丁面面相覷,旋即低頭如搗蒜:“是,是,老爺!奶奶是……是得了絞腸痧急癥死的!”
“去!尋領破席子卷了,暫丟后院柴房!”孫紹祖冷酷下令,“這賤婢繡橘,留她不得!一并處置干凈!”眼中殺機森然。
繡橘聞言,不再哭嚎,只死死抱著迎春的尸身,淚已流干,眼中唯余刻骨死寂的恨意,望向那如墨的窗外。
噩耗如冰冷的毒蛇,在沉沉暮靄中悄然潛入榮國府。王夫人正因府中連日不順,于佛堂捻珠誦經,周瑞家的面無人色,腳步踉蹌地進來,附耳低語。
“當啷——”
王夫人手中那串油潤的檀香念珠跌落在地,珠子滾了一地。她身子晃了兩晃,險險栽倒,被周瑞家的死死攙住。
“我的兒……迎丫頭……”王夫人嘴唇哆嗦,淚如泉涌,聲音里滿是難以置信的痛楚與深沉的無力,“……絞腸痧?前日請安還好端端的……怎就……”雖非親生,然迎春懦弱可憐,如今聞此慘死,焉能不痛?然“中山狼”勢大兇橫,賈府江河日下,唯有忍氣吞聲。她強抑悲聲,顫巍巍道:“速……速報老太太……二老爺……對外……只說是急癥……絞腸痧……”語至末梢,泣不成聲。
瀟湘館內,林黛玉正倚著碧紗窗。窗外寒風嗚咽,幾竿翠竹搖曳不定,竹葉相擊,聲如碎玉。她連日心神不寧,似有大石壓胸,輾轉難眠,白日亦恍恍惚惚。紫鵑捧著一盞溫熱的冰糖燕窩,柔聲勸道:“姑娘,好歹進些……”
話音未落,雪雁跌撞而入,面無人色,帶著哭腔:“姑娘!不好了!二……二姑娘……歿了!”
“啪嗒!”黛玉手中那方素白絹帕飄然墜地。她猛地站起,一陣天旋地轉,身子軟軟欲倒,被紫鵑死死撐住。
“誰……歿了?”黛玉的聲音輕飄如煙,仿佛來自天際。
“是……是二姑娘迎春……孫家……孫家來報,說……說是得了絞腸痧……暴病……歿了……”雪雁語不成調。
“絞腸痧……”黛玉喃喃,眼前倏忽閃過迎春那總帶著怯意、溫順沉默的面容。詩社里默默抄錄詩稿,姐妹們玩笑時低頭淺笑的二姐姐……紫菱洲上同看菱花、共喂游魚的二姐姐……竟被“絞腸痧”三字,輕飄飄地抹去了?
一股腥甜之氣,直沖喉關!
“噗——!”
黛玉猝然噴出一口鮮血!點點殷紅,如離枝的殘梅,濺落素白衣襟,亦染污了窗畔書案上鋪展的素白詩箋。
“姑娘!”紫鵑、雪雁魂飛魄散,失聲驚叫。
黛玉渾若未聞,面白如紙,眸光空洞地望著窗外搖曳的枯竹,胸中翻江倒海,悲憤、凄涼、絕望如冰海怒濤,將她徹底淹沒。她推開紫鵑,踉蹌撲至書案前。
“筆……墨……”聲音嘶啞如裂帛。
紫鵑含淚,急急研墨鋪紙。
黛玉顫抖著手,捉起那支羊毫筆,飽蘸濃墨,卻覺墨汁沉重如血。望著箋上自己嘔出的、尚未凝結的幾點猩紅,淚水終于決堤,大顆大顆砸落紙上,與血點交融、暈染。
“二姐姐……你……你好苦哇……”一聲悲鳴,自肺腑深處撕裂而出。
筆尖飽蘸血淚,于素箋之上,奮筆疾書,字字啼血:
其一·班婕妤
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作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智锕澲?,涼飆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注:化用班婕妤《怨歌行》,嘆君恩易逝,長信深鎖。)
其二·蔡文姬
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
處所多霜雪,胡風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
感時念父母,哀嘆無窮已。
有客從外來,聞之常歡喜。
迎問其消息,輒復非鄉里。
(注:引蔡琰《悲憤詩》句,訴飄零之痛,歸漢之悲。)
其三·謝道韞
峨峨東岳高,秀極沖青天。
巖中間虛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復非匠,云構發自然。
氣象爾何物?遂令我屢遷。
(注:借謝道韞《泰山吟》,嘆才高命蹇,林下風難存。)
其四·蘇若蘭
璇璣織就回文錦,宛轉循環意緒深。
八百余言空費巧,秦州腸斷有誰尋?
(注:嘆蘇蕙才情空付,回文錦難解竇滔心。)
其五·李清照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注:揉合李清照豪放與凄婉,嘆家國破碎,金石夢空。)
其六·朱淑真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
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
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注:集朱淑真詞句,訴斷腸孤寂,世情如刀。)
其七·薛濤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
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
知君未轉秦關騎,月照千門掩袖時。
(注:引薛濤贈遠詩,嘆枇杷門巷,十離愁深。)
其八·魚玄機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明月照幽隙,清風開短襟。
(注:引魚玄機詩,諷薄情,亦嘆綠翹血濺,終證因果。)
其九·花蕊夫人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
四十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
(注:直引花蕊夫人亡國詩,斥男兒無骨,女兒蒙羞。)
其十·自嗟
茜紗窗下命何薄?冷月寒塘葬玉珂。
淚盡瀟湘斑竹老,香丘何處掩詞魔?
寫到末句“香丘何處掩詞魔?”時,黛玉只覺心膽俱裂,喉頭腥甜再涌,一大口鮮血噴薄而出,正正濺在那“掩”字之上!濃稠的血迅速在“詞魔”二字間洇開,將那“斷腸篇”浸染得一片模糊混沌,恰似她那嘔心瀝血的詩魂與這薄命之身,終將無處歸葬。
“難……葬……斷腸……篇……”黛玉望著那被血模糊的字跡,凄然一笑,如風中殘燭,軟軟向后倒去。
“姑娘——!”紫鵑與雪雁的哭喊聲,撕裂了瀟湘館沉寂的夜空。
梨香院中,亦是愁云慘霧。薛蟠自娶了夏金桂,家中再無寧日。金桂驕橫跋扈,視香菱為眼中釘。這日薛蟠在外吃酒賭錢,輸了精光,窩著一肚子邪火回來。金桂早已備下毒計,見其進門,便捧著心口,嬌喘吁吁,哎喲連天地叫喚起來。
“心肝,這是怎的了?”薛蟠醉眼乜斜。
“哎喲……絞殺得疼……心口像刀剜……怕是……犯了絞腸痧……”金桂柳眉倒豎,纖指直指侍立一旁的香菱,厲聲道:“必是這蹄子使的魘魔法!她恨我奪了她的窩,要害死我!適才我恍惚見她在屋里鬼鬼祟祟藏東西!”
薛蟠本就是個沒腦子的糊涂湯,又灌了黃湯,被金桂一挑,三尸神暴跳:“好你個香菱!敢害我奶奶!給我搜!”
寶蟾得了眼色,立時帶人撞進香菱蝸居的下房。一陣翻箱倒柜,寶蟾從香菱床鋪下的稻草里,“搜”出一個白紙剪的小人!那紙人心口處,赫然用朱砂寫著三個血淋淋的大字——“絞腸痧”!小人胸腹之間,還插著幾根明晃晃的繡花針!
“大爺請看!”寶蟾尖聲叫著,將那紙人遞到薛蟠眼前。
薛蟠一見那三個字和心口的針,再想金桂喊“絞腸痧”,酒氣怒火直沖頂門:“好毒婦!”抄起門閂,劈頭蓋臉朝香菱打去。
香菱嚇得魂飛魄散,撲通跪倒,哭道:“大爺!天日可鑒!我實不知此物……”
“贓證確鑿,還敢抵賴!”薛蟠哪里肯聽,幾門閂下去,香菱已是頭破血流,癱軟如泥。薛蟠尤不解恨,想起馬棚鎖牲口的粗鐵鏈,咆哮道:“把這謀害主母的賤婢給我鎖進馬棚!斷水斷食!叫她嘗嘗絞腸痧的滋味!”
幾個粗蠢婆子如狼似虎撲上,拖起氣息奄奄的香菱便走。香菱釵落鬢散,淚眼模糊,絕望地望向薛姨媽緊閉的正房,又望向蘅蕪苑深鎖的院門。最后,目光落在金桂臉上,那女人嘴角噙著一絲淬毒的快意冷笑。
冰冷的鐵鏈“嘩啦”纏繞上香伶仃的腕踝,另一端鎖死在馬棚一根污黑的粗樁上。寒風穿棚而過,卷起枯草塵土。香菱蜷縮在冰冷的泥地上,傷痛、饑寒交迫。鐵鏈沉重,勒入皮肉。她望著棚外昏沉暮色,想起甄家爹爹,想起英蓮之名,想起拐子黑船,想起學詩的癡傻,想起大觀園短暫的春光……淚已枯竭,唯余無邊黑暗絕望,如這深秋寒夜,將她吞噬。棚角,一莖枯死的菱角,在風中瑟瑟顫動,一如她將熄的生命燭火。
榮國府內,悲聲四起。迎春“暴斃”如巨石投淵,激起的不僅是哀痛,更是大廈將傾的寒栗。賈母聞訊,老淚縱橫,捶榻慟哭:“我的迎丫頭……可憐見的……”哭得幾度昏厥。邢夫人作為生母,哭得更是肝腸寸斷,然其性懦弱,除卻哀泣,竟不敢問孫家一句硬話。賈政面沉似水,長嘆如雷,只得命賈璉往孫家“探視”,料理后事,明知是虎穴,亦不得不入。
寶玉得知噩耗,正在怡紅院對著一盆萎蔫垂死的海棠出神。小廝茗煙哭喪著臉進來稟報。寶玉先是怔住,恍若未聞,繼而面色慘白如雪,霍然起身:“你……你說二姐姐……她……?”話未竟,心口如遭重擊,眼前一黑,直挺挺向后便倒!幸得襲人眼疾手快抱住。
“寶玉!寶玉!”襲人、麝月等嚇得魂飛天外。
寶玉悠悠醒轉,推開眾人,失魂落魄向外沖去:“我去看二姐姐!去紫菱洲!”襲人等死命攔阻。
“二爺去不得!孫家那地方……二姑娘已然……”襲人泣不成聲。
寶玉掙脫不得,只覺天旋地轉。踉蹌奔至沁芳閘邊,望著嗚咽溪流,水中倒映著他蒼白扭曲的面影。想起迎春昔日的溫柔懦弱,下棋時的專注,那句“我不信什么因果報應”……如今,這報應竟如此酷烈!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石欄上,指節登時皮破血出。
“二姐姐……是我無能……護不住……”他喃喃自語,淚混著血滾落。忽聞瀟湘館方向傳來凄厲哭聲,夾雜“姑娘又吐血了”的驚呼。寶玉渾身劇震,心如刀絞:“林妹妹!”不顧一切又往瀟湘館奔去。
大觀園內,秋風卷著敗葉,打著旋兒,如失了線的紙鳶,無助地飄向沉沉黑暗。紫菱洲的血腥、瀟湘館的嘔心、梨香院馬棚的鐵鏈寒聲……交織成一張巨大無朋、令人窒息的羅網,將這座曾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赫赫公府,無可挽回地拖向那“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