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朝天璽三年的臘月,江南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
烏篷船泊在姑蘇城外的楓橋下,船篷上積了寸許厚的雪,篷內(nèi)卻透出一點暖黃的燭火。
燭火旁,一個十七八歲的小道士盤膝而坐,膝上橫著一柄松木劍,劍鞘斑駁,顯是用了多年。
他著一襲洗得發(fā)白的青色道袍,發(fā)以竹簪草草挽起,眉目清雋,卻因舟車勞頓而帶三分倦色。
“阿白,再鬧我就把你扔下去。”
小道士低聲道,聲音里卻無半分威懾。
一團雪白自他袖中探出腦袋,尖尖的耳朵抖了抖,竟是只巴掌大的幼狐。
那狐貍通體無一根雜毛,唯尾尖一點朱紅,像落了一瓣朱砂梅。
聽見小道士說話,它瞇起琥珀色的眼,“啾”地一聲,又把頭縮回去,尾巴卻不安分地掃來掃去,掃得案上黃紙嘩啦啦作響。
案上攤著一張朱砂符,符紙被狐尾掃得歪斜,墨跡暈開,顯是廢了。
小道士嘆了口氣,把狐貍拎出來放在膝上,屈指在它額頭一彈:“再壞我一張符,今晚就沒你的烤魚。”
小狐貍立刻端坐,兩只前爪并攏,尾巴規(guī)規(guī)矩矩地繞到身前,一副“我乖”的模樣。
“你呀......”小道士寵溺搖頭,從包袱里摸出半塊冷硬的面餅,掰碎了喂它,“明日要進城,聽說姑蘇近來不大太平。師父讓我下山歷練,順便把師叔‘請’回來,可不是讓你來搗亂的。”
狐貍叼著面餅,含糊地“嗚”了一聲,也不知聽沒聽懂。
雪聲簌簌,船篷外忽有腳步聲踏碎積雪。
“船家,可渡人否?”
聲音清朗,卻帶著幾分急促。
小道士掀起簾角,只見岸邊立著一個白衣人,披了件狐裘,臉藏在風帽陰影里,只露出一段蒼白下頜。那人懷里抱著什么,暗紅一片,被周圍的雪色襯得刺目。
“求道長救命!”那人見小道士道袍,開始有些愣怔,而后竟直直跪下,“我家娘子難產(chǎn),穩(wěn)婆說...說是邪祟作祟,如今只剩一口氣了!”
小道士眉心微蹙。他此時雖不想管,卻也不能見死不救。
“帶路吧。”
他抄起松木劍,狐貍立馬躥上他肩頭,尾巴一卷,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乇P在他頸側(cè),像圍了條活圍脖。
白衣人感激涕零,轉(zhuǎn)身時風帽滑落,露出一張年輕面孔——竟是女子。她眉間一點朱砂痣,襯得臉色愈發(fā)慘白。
小道士微怔,卻未多問,只跟著她穿過雪夜。
雪越下越大,漸漸掩了來路。
白衣人引他至城西一處朱門大宅。門楣上“沈府”二字已被雪半掩,燈籠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映得那“囍”字如血。
可府內(nèi)...卻不見半分喜氣。
里邊的仆從皆面色惶惶,見那女子領(lǐng)著小道士如見救星,簇擁著他往后院去。
產(chǎn)房外,穩(wěn)婆端著一盆血水出來,見了小道士便搖頭:“沒救了,胎兒橫位,又沾了不干凈的東西......”
小道士推門而入。
血腥氣混著一股淡淡的腥臊撲面而來。榻上產(chǎn)婦面色青灰,腹部隆起如鼓,卻非尋常孕婦的圓潤,而是凹凸不平,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皮下蠕動。
狐貍突然豎起耳朵,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咕嚕”聲。
小道士指尖掐訣,松木劍出鞘三寸,劍尖指向產(chǎn)婦腹部。
“出來。”
產(chǎn)婦的肚皮猛地鼓起一個包,又迅速平復(fù)。
“敕!”
一道黃符自他袖中飛出,貼在產(chǎn)婦額心。符紙無火自燃,產(chǎn)婦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一團黑影從她口中激射而出,直撲小道士面門!
狐貍比他更快。
一道白影閃過,黑影瞬間被撲落在地,發(fā)出嬰兒般的啼哭。
小道士定睛看去,那竟是個未足月的胎兒,渾身青紫,臍帶未斷,卻已生獠牙,十指如鉤。
它哭一聲,房梁上的灰塵便簌簌落下。
“鬼嬰......”小道士喃喃。
狐貍卻未下死口,只用前爪按住鬼嬰,回頭看他,尾巴焦急地拍地。
“你想救它?”小道士皺了皺眉,“它已沾了血氣,留不得。”
狐貍卻搖頭,忽然張口,吐出一顆瑩白的珠子。珠子滾到鬼嬰眉心,竟緩緩融了進去。
鬼嬰的啼哭漸弱,獠牙縮回,皮膚上的青紫褪去,竟顯出幾分血色。
小道士一陣愕然:“你這是......”
狐貍做完這一切,像是累極,軟軟地趴在他腳邊,尾巴搭在鬼嬰身上,竟是一副守護姿態(tài)。
產(chǎn)婦這時悠悠轉(zhuǎn)醒,見了榻邊情景,淚如雨下:“我的孩子......”
小道士沉默片刻,終是收了劍,從懷中摸出一枚銅錢,以紅線穿了,系在鬼嬰腕上。
“此子先天不足,需以道法鎮(zhèn)魂,養(yǎng)至七歲方可如常人。這七年,他不可見血,不可近煞,否則......”
產(chǎn)婦略懂,連連點頭,掙扎著起身要拜,卻被小道士側(cè)身避過。
“要謝,謝它吧。”他指了指腳邊的狐貍。
狐貍卻已蜷成一團,睡著了。
當夜,小道士留宿沈府。
次日清晨,雪停了。沈老爺親自送他至門口,欲贈百兩紋銀,小道士只取了一串糖葫蘆——那是狐貍昨夜眼巴巴看了許久的。
“道長真乃高人!”沈老爺感慨,“不知尊號?”
“昆侖山,微清觀,謝無咎。”
小道士作揖,轉(zhuǎn)身欲走,卻被沈老爺叫住。
“謝道長,昨夜之事,老朽想起一樁舊事。”沈老爺壓低聲音,“約十年前,姑蘇也曾鬧過鬼嬰,彼時是一位白衣道長路過鎮(zhèn)壓。那道長似乎...也姓謝。”
謝無咎腳步微頓。
“他可曾留下什么?”
“一封書信,說若日后有姓謝的后人來,可交予他。”
沈老爺從袖中摸出一封泛黃的信,封口以朱砂畫著一道符,符紙已脆,卻完好無損。
謝無咎接過,指尖微顫。
信封上,是熟悉的字跡——
“師侄無咎親啟。”
……
楓橋下,謝無咎拆開信。
信極短,只寥寥數(shù)行:
“無咎,若你見此信,師叔恐已不在人世。
姑蘇之事,非偶然。鬼嬰之禍,源于‘長生祭’。
切記,勿信紅衣人。
——師叔謝輕舟”
狐貍蹲在他肩頭,尾巴掃過信紙,似在安慰。
謝無咎折好信,抬眸望向遠處雪色中的姑蘇城。
“阿白,”他輕聲道,“我們恐怕,走不了了。”
狐貍“啾”了一聲,舔了舔他的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