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咎抬眼望去,只見客棧院墻外,一盞盞慘白的燈籠憑空亮起,燈籠上皆用朱砂寫著同一個字:奠。
每盞燈籠后,都跟著一道模糊的影子,無頭、無臂,像被人生生削去四肢,只剩一截空蕩蕩的軀干,卻用膝蓋在雪地里“走”。
它們所到之處,積雪瞬間化作漆黑泥濘,咕嘟咕嘟冒著泡。
而在隊伍最末,八條黑影抬著一乘無頂小轎,轎簾半卷,隱約露出一只繡著金線的男靴,靴尖輕點,似在打著拍子。
“陰鼓、魍影、奠燈、尸轎......”謝無咎喃喃,“這是‘百鬼迎親’,轎里的是..‘魃’?!?/p>
燕昭“嘖”了一聲:“我還當沈青霜背后是什么大鬼,原來是只旱魃娶親。小道士,你面子不小,竟值得它親自來迎?!?/p>
謝無咎苦笑:“我想,它要的可不是我,是阿白?!?/p>
燕昭挑眉,不解。
謝無咎低頭,指腹撫過阿白焦黑的尾巴:“阿白是昆侖山‘朱尾天狐’一脈,尾尖那抹朱砂,是天地間最后一縷‘陽燧火’。旱魃若得此火,便可白日行世,不再懼怕烈日。”
阿白虛弱地“嗚嗚”兩聲,往他懷里縮得更緊了。
燕昭盯了阿白片刻,忽然伸手,一把將它拎起來,拋向謝無咎肩頭:“那就更不能讓了?!?/p>
謝無咎:“......”
燕昭甩了甩刀,刀背符火重新燃起,碧中帶赤:“我拖住迎親隊,你帶狐貍走。去后院馬廄,第三根拴馬樁下,我埋了‘縮地符’,可瞬移三十里?!?/p>
謝無咎蹙眉:“那你......”
“我?”燕昭側頭,耳墜在月下晃出一抹冷光,笑得混不吝,“燕家就剩我一根獨苗,閻王要收,也得看我肯不肯?!?/p>
話音未落,院中奠燈忽然齊刷刷得轉動,燈籠后無頭的影子也齊齊“跪”下。
只見轎中那雙金線男靴靴尖輕點,轎簾無風自卷。
轎內,端坐著一個“人”。
他著大紅喜袍,頭戴烏紗,面容卻是干枯樹皮,眼眶里嵌著兩顆琉璃珠,映出謝無咎與燕昭的身影。
琉璃珠轉了轉,“人”的嘴角緩緩裂到耳根,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細牙,像無數倒鉤。
“吉時已到!”
轎外,陰風卷起漫天紙錢,紙錢上皆寫著“囍”字,卻用血染就。
燕昭啐了一口,提刀上前:“老子最煩別人替我定日子。”
謝無咎深吸一口氣,將阿白塞進衣襟,松木劍橫于胸前,與燕昭并肩。
“燕公子,你當真不走?”謝無咎側目看向身旁那個耳墜晃動的青年,聲音低沉。
燕昭咧嘴一笑,刀背上的符火映得他半邊臉碧綠如鬼:“小道士,你管好你的狐貍就行?!?/p>
他手腕一翻,長刀在空氣中劃出一道火弧,“我這人最講究眼緣,看你長挺順眼的。”
他話音一落,院墻外忽然響起一陣凄厲的嗩吶聲,調子明明是喜慶的《百鳥朝鳳》,卻吹得如同萬鬼哀嚎。
那些無頭影子“跪”在雪地里,漆黑的軀干開始蠕動,積雪在他們身下化作粘稠的黑泥,咕嘟咕嘟冒著泡。
轎中那身著喜袍的“人”緩緩抬起枯樹皮般的臉,琉璃眼珠轉動,鎖定了謝無咎懷中的阿白。
阿白渾身顫抖,焦黑的尾巴緊緊纏住謝無咎的手腕,尾尖那一點朱砂紅得刺目。
“陽燧火......”轎中人開口,聲音像是千百只蟲子在甲殼下摩擦,“交出來,免你們一死?!?/p>
謝無咎感到懷中的阿白突然劇烈掙扎起來,他低頭一看,只見小狐貍的眼睛不知何時變成了純粹的金色,尾尖的朱砂光芒大盛,竟在雪地上投下一圈火紅的光暈。
“不好!”謝無咎猛地咬破舌尖,一口血霧噴在松木劍上,“阿白在覺醒血脈,陽燧火恐怕要失控了!”
燕昭聞言臉色驟變:“你/他/娘的不早說!”他一把扯下左耳的銀墜,往刀背上一按,那碧綠的符火瞬間轉為赤紅,“旱魃要的就是陽燧火暴走,好趁機吸?。 ?/p>
院墻外的燈籠突然全部熄滅,又在一瞬間重新亮起,這次卻是刺目的血紅。
那些無頭影子發出無聲的尖叫,軀干扭曲著膨脹起來,從斷頸處噴出漆黑的霧氣。
轎中旱魃緩緩站起,大紅喜袍無風自動,露出袍下干枯如柴的身軀。
它每踏出一步,轎板就腐蝕一寸,等它完全站在雪地上時,那雙金線男靴已經將方圓三丈內的積雪全部染成了墨色。
“吉時已到!”旱魃張開滿是倒鉤細牙的嘴,聲音卻像個嬌媚的新娘,“迎新人——”
八條黑影猛地抬起無頂小轎,轎身在空中解體,化作漫天紙錢,每一張上都用血寫著“囍”字。
紙錢如雨落下,碰到雪地就燃起幽綠的鬼火。
謝無咎左手結印,松木劍在空中畫出一道金色屏障,擋住飛來的紙錢。
他右手按住懷中躁動的阿白,低聲念誦昆侖靜心咒,卻發現小狐貍體內的陽燧火已經完全被旱魃引動,根本壓制不住。
“燕公子!請幫我爭取十息時間!”謝無咎猛地扯開衣襟,露出胸口一道古老的火焰紋身,“我要用封火訣!”
燕昭沒有回答,但他的刀已經回答了。那柄造型怪異的長刀突然爆發出刺目的紅光,刀身上的符文一個個亮起,像是活了過來。
他縱身一躍,竟直接跳進了那群無頭影子中間,刀光如虹,所過之處黑霧潰散。
“魂歸!”燕昭的刀在空中劃出七道血線,形成一個詭異的圖案。
那些無頭影子碰到血線,立刻像被燙到一般縮回,有幾個躲閃不及的,直接被血線切成碎片,化作黑煙消散。
旱魃頓時發出憤怒的嘶吼,琉璃眼珠轉向燕昭,干枯的手指猛地伸長,指甲暴漲三尺,如同十柄漆黑匕首,直取燕昭咽喉。
燕昭冷笑一聲,不閃不避,反而迎了上去。就在旱魃的指甲即將刺入他喉嚨的瞬間,他的身影突然模糊了一下,接著竟從原地消失了。
“在這兒呢,老僵尸?!毖嗾训穆曇魪暮调杀澈髠鱽恚瑫r長刀狠狠斬向旱魃后頸。
刀鋒與旱魃干枯的皮膚相撞,發出金鐵交鳴之聲,濺起一串火花。燕昭瞳孔一縮——他的刀竟然只砍進去半寸就再難前進!
旱魃緩緩轉頭,嘴角裂到耳根:“燕家......余孽......”它反手一抓,五根指甲如同鐵鉤扣向燕昭面門。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金光橫空而來,松木劍精準地格住了旱魃的手爪。
謝無咎不知何時已經來到燕昭身旁,他胸口的火焰紋身正散發著灼熱的光芒,與懷中阿白尾尖的朱砂紅交相輝映。
“封火已成!“謝無咎低喝一聲,松木劍上的金光突然大盛,將旱魃逼退三步,“走!”
燕昭卻站著不動,他盯著謝無咎胸口的紋身,眼中閃過一絲復雜:“昆侖守火人......難怪你能封住陽燧火?!?/p>
他突然抓住謝無咎的手腕,“但你封不了多久,旱魃已經鎖定你們了?!?/p>
仿佛印證他的話,院墻外突然響起震天的鼓聲。原本只有幾十個的無頭影子突然增殖到上百,黑壓壓地擠滿了整個院落。
更可怕的是,那些燈籠上的“奠”字開始滴血,每一滴落在地上都化作一個小鬼,尖叫著撲來。
謝無咎臉色蒼白,顯然剛才的封火訣消耗極大:“去馬廄,用你的縮地符......”
“來不及了?!毖嗾淹蝗宦冻鲆粋€古怪的笑容,“看來今天真要死在這里了?!?/p>
他轉向謝無咎,耳墜在風中叮當作響,“小道士,記住,如果你能活著出去,去黃泉古道的盡頭找一面銅......”
“銅什么銅,快走!”燕昭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謝無咎突然一把拽住,往后院馬廄方向跑去。
風雪中,客棧的燈籠一盞接一盞亮起,全部變成了慘白的奠燈。遠處傳來鎖鏈拖地的聲音,仿佛有什么龐然大物正在靠近。
燕昭一邊被謝無咎拽著跑,一邊啐了一口血沫,“看來我們跑不掉了。”
謝無咎卻突然笑了,“未必。”
他低頭看向懷中的阿白,小狐貍尾尖的朱砂紅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陽燧火與陰燧相生相克,旱魃靠得越近,阿白恢復得越快?!?/p>
風雪夜,百鬼現,一刀一劍一狐,殺出了一條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