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更急了,像千萬把碎刀自夜空旋落,將客棧殘存的瓦片打得噼啪作響。
謝無咎的靴底踏過被墨雪腐蝕的地面,發出“嗤嗤”的焦響;每一步,都有黑泥順著靴縫爬上腳背,像活物般想鉆進血脈。
燕昭的刀仍燃著赤符火,刀焰被風吹得獵獵倒卷,映得他耳墜上的銀鈴一片猩紅。
“第三根拴馬樁——”
謝無咎縱身躍過倒塌的半堵矮墻,聲音被風撕得七零八落。
話音未落,他整個人猛地剎住。
馬廄已塌。
拴馬樁被連根拔起,斷口處滴著濃黑汁液;樁底本該埋“縮地符”的地方,如今只剩一個深不見底的窟窿。
窟窿邊緣,浮著一張被撕成兩半的朱砂符紙,符紋猶在,卻像被什么野獸啃噬過,齒痕森然。
“符被截了。”燕昭低聲道,舌尖抵著后槽牙,發出一聲極輕的“嘖”。
他側耳,聽見鎖鏈拖地之聲更近,像一條巨蟒游過雪原,鱗片與冰碴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啦咯啦”。
謝無咎胸口火焰紋身忽明忽暗,阿白在他衣襟里輕輕掙動,尾尖那抹朱砂紅已亮得近乎透明,照得小狐貍的骨骼都纖毫畢現。
“它在借陽燧火指路,”謝無咎指腹按住阿白脊背,聲音壓得極低,“再靠近十丈,封火訣就鎖不住它了。”
燕昭用刀背敲了敲殘樁,木屑簌簌落下。
他忽然笑了,眼尾彎出一道鋒利的弧:“鎖鏈聲在東南,符紙的齒痕——是‘倀符’。”
“沈青霜?”謝無咎瞬間反應過來。
“嗯。”燕昭用拇指蹭過刀鋒,血珠滾落,符火“轟”地竄高三尺,“她擺脫不了旱魃,又舍不得你,干脆截了縮地符,想讓咱們當餌。”
謝無咎:“......”
他不過就是聽從師命,下山歷練而已,怎么總惹上麻煩。
風雪中,東南方的黑暗里,緩緩浮起一盞慘白的奠燈。
燈后,一條披頭散發的女人身影蹲在地上,懷中抱著個空心的紙扎娃娃。
娃娃臉上用朱砂畫著一張裂到耳根的嘴,正對著二人“咯咯”直笑。
“果然是她。”謝無咎握緊松木劍。
“這瘋女人果然麻煩,總是陰魂不散。”燕昭語氣越發不滿,“小道士,你干嘛生得一副好皮囊,扎眼得很。”
謝無咎再次無話。
沈青霜抬起頭,亂發間露出半張被剝了皮的臉,聲音卻嬌俏得詭異:“小郎君,奴家來討杯喜酒。”
她指尖一彈,那紙娃娃“噗”地炸開,化作無數血絲,血絲落地即化為小指大小的鬼嬰,赤身裸體,爬得飛快,一路發出“啯啯”的吮吸聲。
燕昭反手一刀,刀焰橫掃,最前排的鬼嬰被攔腰斬斷,黑血濺在雪上,發出“滋啦”腐蝕聲。
可更多的鬼嬰從血泊里爬出,像是割不完的韭菜。
“借我十息。”謝無咎忽然道。
他盤膝坐地,松木劍倒插入雪,劍身金光如水,沿著地面迅速蔓延,勾勒出一道繁復的圓形符陣。
阿白從他懷里探出頭,尾尖朱砂火一分為二,一半沒入符陣,一半凝成一粒火星,懸在謝無咎眉心。
燕昭沒問,只橫刀擋在他身前。
鬼嬰撲至,他刀鋒一轉,用刃背拍飛一串,再旋身踢碎一個的腦袋;耳墜銀鈴脆響,每一次鈴音,符火便化作一只火鴉,俯沖啄食黑血。
十息未到,他的左臂已被鬼嬰咬出三個血洞,血順腕骨淌到刀柄,符火愈發猩紅。
第十息。
謝無咎猛地睜眼,符陣中央,一道火線沖天而起,直刺夜空。
“昆侖,倒轉!”
轟!
符陣范圍內的墨雪瞬間被蒸干,地面翻轉,露出下方漆黑的空洞。
空洞里,傳來鐵鏈“嘩啦”巨響,像有什么東西被強行拽住。
沈青霜臉色大變,抱頭尖叫。
她懷里的紙娃娃殘骸忽然自燃,火焰順著血絲一路燒回去,將她整個人裹成火人。
火中,她發出非男非女的嘶吼:“旱魃救我!”
回應她的,是一聲更古怪的笑。
轎中旱魃不知何時已立在馬廄廢墟外,大紅喜袍被風鼓起,像一面染血的帆。
它抬手,五指虛握,沈青霜的火人便“嘭”地炸成漫天紙灰。
紙灰里,一縷幽藍魂光被旱魃吸入口鼻,它干枯的眼眶里,琉璃珠轉得更快了。
“陽燧火。”旱魃的聲音這回像個撒嬌的少女,“拿來。”
它一步踏入符陣范圍,腳下火線竟被逼退三寸。
謝無咎喉頭一甜,血絲從唇角溢出——封火訣反噬。
“哼,休想。”燕昭忽然冷笑,一把扯下右耳僅剩的耳墜,拋向旱魃。
耳墜在空中炸開,化作一面巴掌大的銅鏡,鏡背刻著“燕”字。
銅鏡迎風暴漲,鏡面卻漆黑如淵,直照旱魃。
旱魃第一次露出遲疑神色,腳步微頓。
“燕家鎮魂鏡?”它聲音扭曲,“十年前竟沒被毀?”
燕昭呸出一口血,“廢話,我燕家的東西,怎么可能說毀就毀。老子不早說了,閻王要收我,也得看我肯不肯。”
他反手一刀劈在鏡緣,鏡面“喀啦”裂出一道白痕,黑淵里猛地伸出無數蒼白手臂,抓住旱魃喜袍下擺便往下拽。
旱魃怒嘯,十指暴漲,指甲根根插入地面穩住身形。
就是此刻,謝無咎懷中的阿白突然躍起,尾尖朱砂火化作一道火線,筆直射向銅鏡裂痕。
火線與黑淵相觸,竟發出“嗤啦”一聲裂帛之音,鏡面被生生撕開一道口子,露出后方旋轉的星空。
“走!”謝無咎抓住燕昭后領,縱身躍向裂口。
旱魃狂吼,一爪揮來,指甲堪堪擦過謝無咎后背,撕下一片血肉。
血珠濺到阿白尾巴,朱砂火“轟”地炸成火環,將旱魃逼退半步。
兩人一狐跌入裂口的瞬間,銅鏡“當啷”碎成齏粉。
黑暗合攏,風雪聲戛然而止。
終究還是毀了,謝無咎想。
不過,十年前這里究竟發生了什么?會和師叔信中之事有所關聯嗎?
諸多疑問在謝無咎腦海一一浮現,而后又化為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