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是柔軟的青草地,夜風(fēng)帶著草木清香。
遠(yuǎn)處,一條蜿蜒古道靜靜伏在月光下,路面鋪著碎裂的銅鏡殘片,像一條銀河。
道旁立一石碑,上書:黃泉古道。
燕昭癱坐在地,大口喘氣:“娘的,真到了陰曹地府?”
謝無咎按住后背傷口,血從指縫滲出,卻笑了:“不,是鏡中界。鎮(zhèn)魂鏡碎后,咱們被甩進(jìn)了它曾經(jīng)照過的‘縫隙’。”
阿白蹲在他肩頭,尾尖朱砂火已恢復(fù)如初,正輕輕舔舐他指尖的血。
燕昭抹了把臉,血污混著草屑:“那老僵尸追得過來嗎?”
謝無咎搖頭:“鎮(zhèn)魂鏡碎,鏡中界自成一域,它一時半刻找不到路。”
他抬頭,望向古道盡頭,“但沈青霜的魂被旱魃吞了,它遲早會循著陽燧火的氣息追來。”
燕昭撐著刀站起,耳墜只剩一個,在月下晃得孤零零。
“那就走。”他咧嘴,虎牙沾血,“老子還沒活夠。”
謝無咎“嗯”了一聲,把阿白抱進(jìn)懷里。
小狐貍尾巴一甩,一點(diǎn)火星落在地上,化作一盞小小的紅燈籠,燈罩上,用朱砂寫著一個字:生。
兩人一狐,沿著黃泉古道,向未知的黑暗深處走去。
身后,銅鏡殘片在月光里微微發(fā)亮,像無數(shù)只窺視的眼睛。
“小道士,你不要緊吧?”燕昭看著謝無咎后背衣衫滲出的血,眉頭皺了皺。
謝無咎微愣,指尖在后背一掠,把那片被旱魃撕下的衣料連同血跡一并扯下,隨手丟進(jìn)了路邊草叢。
傷口邊緣已泛黑,像墨線沿著肌理迅速游走。
“皮外傷。”他語氣極淡,卻反手把松木劍往地上一插,劍尖“噗”地沒入草根,劍身金光順著泥土驅(qū)散那抹黑線。
金光過處,黑線發(fā)出細(xì)小的嘶鳴,化作一縷灰煙消散。
見他如此不在意,燕昭“嘖”了一聲。他把刀往肩后一扛,用牙咬住自己左臂傷口的布條,單手打了個死結(jié)。
“不是說昆侖守火人,血可是很金貴的?”
他話里帶笑,目光卻落在謝無咎的影子上。那影子比常人淡三分,邊緣正一點(diǎn)點(diǎn)被月光啃噬,像燃到盡頭的紙灰。
阿白忽然豎起耳朵,尾尖那盞“生”字紅燈籠無風(fēng)自晃。
遠(yuǎn)處古道,銅鏡殘片同時泛起幽綠磷光,像被同一根線牽引,齊刷刷轉(zhuǎn)向同一個方向。
風(fēng)里送來潮濕的腥甜味,像新翻的墳土混著蜜糖。
“來了。”謝無咎低聲道。
他并指在松木劍上一抹,劍身沁出一滴金色血珠,那是他舌尖方才咬破時混了真元的血。
血珠滾落,滴入阿白眉心。
小狐貍渾身絨毛炸開,朱砂火順著脊梁一路燒到耳尖,竟在額前凝出一枚極小的火焰印,形狀與謝無咎胸口的紋身一模一樣。
燕昭瞇眼:“你把封火訣轉(zhuǎn)給它?”
“封不住,索性共用。”謝無咎握住阿白后頸,把它塞進(jìn)燕昭懷里,“它現(xiàn)在比我更需要陽燧火。”
燕昭下意識要推拒,阿白卻伸出舌頭,輕輕舔過他腕上被鬼嬰咬出的血洞。
傷口邊緣的黑氣瞬間被燙出一聲尖叫,化作白煙。
“嘖,小畜生倒會報恩。”燕昭嘟囔,卻把阿白往懷里攏得更緊。經(jīng)過剛才的生死共戰(zhàn),阿白已經(jīng)不抗拒他了。
銅鏡殘片忽然集體浮空,在古道上方拼成一扇歪斜的拱門,鏡面碎紋里映出另一端的景象。
仍是那座客棧,卻燈火通明,紅燈高掛。
院中積雪化盡,露出鋪滿囍字的青磚;八條黑影抬著無頂小轎,轎簾半卷,露出一只繡金線的男靴,靴尖輕點(diǎn),像在數(shù)拍子。
旱魃端坐轎內(nèi),大紅喜袍換成素白喪服,懷里抱著一只焦黑的狐貍標(biāo)本,標(biāo)本尾尖一點(diǎn)朱砂,紅得刺目。
“它在照未來。”謝無咎聲音發(fā)緊,“若我們沿古道走下去,終會被它迎回那場喜喪。”
燕昭舔了舔虎牙,忽然笑出一聲:“那就別走了。”
他反手拔刀,刀背符火已熄,只剩雪亮刀身。
刀尖劃破掌心,血沿刀槽淌成一條細(xì)線。
“燕家血為引,鎮(zhèn)魂鏡為門。”他低聲念咒,碎裂的銅鏡拱門竟隨他刀尖所指緩緩旋轉(zhuǎn),鏡中客棧景象被攪成漩渦,露出更深處的黑暗。
謝無咎瞬間明白他要做什么:“鏡中界一碎,我們會被甩回現(xiàn)世。”
“現(xiàn)世至少還有別的路。”燕昭打斷他,耳墜在風(fēng)里晃出冷光,“老子寧可死在逃命的路上,也不想被抬進(jìn)那頂鬼轎。”
阿白從燕昭懷里探出頭,尾尖朱砂火忽然暴漲,化作一道火線纏上刀身。
血與火交融,銅鏡拱門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三息。”謝無咎低聲數(shù)。
“夠了。”燕昭咧嘴。
第一息,刀尖刺入鏡心。
第二息,火線沿裂痕炸開,鏡面碎成千萬片。
第三息,黑暗崩塌,兩人一狐被狂風(fēng)卷起,耳邊同時響起旱魃的尖笑與嬰兒的啼哭。
……
再睜眼時,他們跪在客棧后院廢墟。
天已破曉,積雪消融,露出焦黑地基。
拴馬樁斷口處,一張完整的縮地符靜靜躺著,符紙邊緣,沾著新鮮的狐貍爪印。
阿白蹲在謝無咎肩頭,尾尖朱砂火熄成一點(diǎn)暗紅。
它低頭舔了舔爪子,爪墊里夾著半片銅鏡殘屑——鏡背隱約可見一個“燕”字。
遠(yuǎn)處,晨霧中傳來清脆的銅鈴聲。
一輛青布小驢車慢悠悠駛來,車轅上掛著兩盞白紙燈籠,燈籠上各寫一字:奠、生。
趕車的是個戴斗笠的老頭,斗笠下露出半截狐貍尾巴,毛色雪白,尾尖一點(diǎn)朱砂,紅得刺目。
老頭勒住驢車,抬手掀簾。
簾內(nèi)放著一口薄棺,棺蓋半開,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兩壇未開封的喜酒。
酒壇封口各貼一張囍字,卻是用血寫的。
“兩位客官,”老頭聲音沙啞,像砂紙磨過銅鏡,“我家主人說,昨夜喜事未成,特備薄酒賠罪。”
他指了指酒壇,“一杯敬生,一杯敬奠,請自選。”
謝無咎與燕昭對視一眼。
阿白忽然從謝無咎肩頭跳下,徑直鉆進(jìn)驢車,叼起其中一壇,拍碎泥封。
酒香四溢,竟帶著昆侖雪頂?shù)膭C冽。
燕昭哈哈大笑,用沾血的手掌拍開另一壇:“老子選生。”
謝無咎接過阿白叼來的酒,指尖在壇底摸到一行凸起的刻字:黃泉盡頭,銅鏡照魂,若想回頭,需以火為路。
晨霧中,驢車鈴鐺漸遠(yuǎn)。
兩人一狐對坐廢墟,以酒當(dāng)歌。
遠(yuǎn)處,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照在阿白尾尖那點(diǎn)朱砂上,像一粒新生的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