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秋,總帶著一股子說不盡的纏綿。晨霧還未散盡時,州橋邊的青石板路已被往來的腳步聲敲得發亮,挑著擔子的貨郎、趕著牛車的農夫、披著錦袍的商賈,像一條條游魚,在這座方圓五十里的巨城肌理中穿梭。
劉娥與龔銀生在襄陽王趙恒力排眾議之下,保釋出獄。
龔銀生蹲在旁邊的柳樹下,手里把玩著一把剛打了個雛形的銀鎖,眼角的余光卻始終瞟著被人群簇擁的妻子。
劉娥今日穿了件月白襦裙,漿洗得干干凈凈。領口處用青線繡了朵小小的蜀葵,那是她從家鄉帶來的花樣。她站在一塊墊高的青石上,身側立著一架半舊的琵琶,弦軸處纏著幾圈防滑的藍布條。
“龔銀匠,你家娘子這嗓子,真是老天爺賞飯吃!”旁邊賣胡餅的老張頭湊過來,往龔銀生手里塞了塊還熱乎的餅,“昨兒個唱的那曲《雨淋鈴》,聽得我家那口子直抹眼淚,說比勾欄里的李大家還好聽呢!”
龔銀生咧嘴笑了笑,露出兩排被煙油熏得發黃的牙,卻沒接話。他心里清楚,劉娥的好,遠不止嗓子。三年前在蜀地華陽,他還是個走街串巷打銀器的匠人,恰逢劉娥姥爺家道中落,姥姥龐氏帶著劉娥走投無路。見龔銀生手藝尚可,便將外甥女兒許了他。那時的劉娥,還穿著細布衣衫,會背《女誡》,會算賬目,哪里像現在這樣,要拋頭露面在市井中賣唱?
他正愣神的工夫,人群忽然一陣騷動,像是被無形的手撥開一條縫。劉娥抱著琵琶的手指輕輕一頓,抬眼望去,只見幾個穿著皂衣的漢子正往里面擠,腰間掛著的銅魚袋在晨光里閃閃發亮。人群里有人低低驚呼:“是皇城司的人?”
龔銀生心里“咯噔”一下,忙站起身,下意識地往劉娥身邊靠了靠?;食撬镜娜嗽鯐磉@市井之地?莫不是有人告了狀,說他們在此賣唱礙了誰的眼?他手心里瞬間冒出冷汗,摸了摸腰間那把防身的短刀——那是他打銀時用來切斷銀絲的,此刻卻像塊烙鐵,燙得他手指發顫。
就在這時,劉娥忽然開口了,聲音清越如晨露墜葉,瞬間壓過了人群的嘈雜:“諸位看官,今日且聽小女子唱段新制的《鷓鴣天》,聊表謝意?!?/p>
她指尖在琵琶上輕輕一撥,一串清泠泠的音符便漫了開來,像初秋的細雨,悄無聲息地落在每個人的心上。人群的騷動漸漸平息,連那幾個皇城司的漢子也停下了腳步,眼神里的警惕慢慢變成了好奇。
“蜀錦裁成半月裙,汴河風里立黃昏?!眲⒍鸬穆曇舨桓撸瑓s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每個字都像一顆圓潤的珠子,滾落在青石板上,“雁聲過耳鄉音遠,猶把琵琶憶舊痕?!?/p>
唱到“憶舊痕”三字時,她微微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瞼處投下一小片陰影,那模樣,竟讓圍觀的人群都跟著靜了靜。有幾個背著行囊的蜀地客商,聽到“鄉音遠”三字,眼圈竟紅了。
而在人群外圍,一頂不起眼的青布小轎里,趙恒正撩著轎簾的一角,屏住了呼吸。他今日本是借著體察民情的由頭,帶著內侍王繼恩出來散心,不想剛走到州橋,就被這陣歌聲勾住了腳步。他今年二十歲,自小在深宮長大,聽慣了宮娥們軟糯的吳歌、樂師們繁復的雅樂,卻從未聽過這樣的聲音——它不像江南小調那樣甜膩,也不像宮廷雅樂那樣疏離,倒像是蜀地的山澗清泉,帶著點野趣,又藏著點說不盡的愁緒,叮叮咚咚地撞進他的心里。
“那女子……是誰?”趙恒的聲音有些發緊,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轎簾的竹骨,指節泛白。
王繼恩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連忙躬身回話:“回殿下,像是龔銀匠的渾家,聽說這幾日都在州橋一帶賣唱,名氣不小呢。”他跟著趙恒多年,從未見這位三皇子對哪個女子如此上心,不由得暗自記下了劉娥的模樣——眉如遠黛,眼若秋水,算不上絕色,卻有種說不出的韻致,尤其是唱歌時那股子又倔強又悵惘的勁兒,確實與宮里那些千篇一律的美人不同。
趙恒沒再說話,只是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青石上的身影。劉娥正唱到下闋:“金錯刀,玉壺春,繁華過眼是浮塵。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背阶詈笠痪鋾r,她忽然抬眼,目光越過層層人群,恰好與轎簾后那雙灼灼的眼睛對上。
那一眼,快得像流星劃過夜空。劉娥只覺那目光里有種滾燙的東西,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壓,讓她心頭一顫,指尖猛地滑過琴弦,發出一聲刺耳的錯音。她慌忙低下頭,臉頰泛起一陣熱意,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好!唱得好!”人群里爆發出喝彩聲,銅錢雨點般扔到她腳邊的銅盆里,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
趙恒卻像是沒聽見,只是喃喃重復著那句“不信人間有白頭”,眼底閃過一絲癡迷。他自幼在東宮讀書,學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見慣了宮廷里的虛與委蛇、步步為營,從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唱這樣直白的離恨與白頭。這女子,竟有這般膽氣,這般見識?
“回宮?!壁w恒忽然放下轎簾,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王繼恩愣了一下,連忙吩咐轎夫起轎。轎子緩緩移動時,他聽見轎里傳來一聲低嘆,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又像是在對誰許諾:“浮塵也好,離恨也罷,本王偏要讓她……與我共看人間白頭。”
人群漸漸散去,龔銀生上前收拾銅盆里的銅錢,叮叮當當地倒進腰間的錢袋,臉上的笑容掩不住。“今日收成不錯,夠買兩匹好布給你做件新襖了?!彼ь^看向劉娥,卻見她眉頭微蹙,神色有些恍惚,“怎么了?累著了?”
劉娥搖搖頭,目光望向那頂漸行漸遠的青布小轎,轎簾上繡著的暗紋在陽光下若隱若現——那是只有皇室宗親才能用的流云紋。“方才那轎子里的人……是誰?”她輕聲問,聲音里帶著一絲不安。
“誰知道呢,許是哪個官宦子弟吧?!饼忋y生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將錢袋往懷里塞了塞,“管他是誰,咱們賺咱們的錢,唱咱們的曲,井水不犯河水?!?/p>
劉娥卻沒他那么樂觀。在蜀地時,她曾見過州官出行,那排場雖大,卻沒有今日轎子里那道目光帶來的壓迫感。那是一種久居上位者才有的眼神,帶著審視,帶著占有,像鷹隼盯上了獵物。
“龔郎,”劉娥拉住他的衣袖,語氣里帶著懇求,“這幾日……咱們還是別來州橋了吧?換個地方賣唱,好不好?”
龔銀生皺起了眉,甩開她的手:“換地方?換哪里去?城西瓦子巷人是多,可那里的地痞流氓多,咱們惹不起;城北寺廟附近倒是清凈,可誰聽你唱這些風花雪月?”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我看你就是想多了,人家貴人哪會瞧得上咱們這市井賣唱的?安心賺錢是正經!”
劉娥看著他固執的側臉,心里泛起一陣寒意。成婚三年,她早已摸清龔銀生的性子——看似隨和,實則貪利固執,一旦認定了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可這次,她總覺得心里不踏實,像有什么東西正在暗處悄悄改變,而她們,正一步步走向一個看不見的漩渦。
傍晚收攤時,王繼恩又出現在人群外,這次他沒穿官服,只著一身青布長衫,像個尋常的富商。他等到人群散盡,才慢悠悠地走到龔銀生面前,從袖中摸出一錠沉甸甸的銀子,“啪”地拍在旁邊的打銀攤上。
“龔銀匠,借一步說話?!蓖趵^恩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龔銀生眼尖,一眼就看出那錠銀子足有五十兩,他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手心里又開始冒汗?!斑@位……先生有何吩咐?”
王繼恩瞥了一眼正在收拾琵琶的劉娥,壓低聲音道:“我家主人,看上你家娘子了?!?/p>
“什么?”龔銀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跳起來,“你胡說什么!她是我妻子!”
“妻子又如何?”王繼恩冷笑一聲,從懷里掏出一張銀票,在龔銀生眼前晃了晃,“一千兩。從此,你與劉娘子恩斷義絕,她歸我家主人。這筆錢,夠你在汴京買個大院子,再娶三五個美嬌娘,后半輩子衣食無憂?!?/p>
一千兩!龔銀生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像被重錘砸中。他打銀器一天最多賺百十個銅錢,一千兩銀子,他就是不吃不喝干一輩子也賺不來。他下意識地看向劉娥,卻見她正抬著頭,目光直直地望著自己,眼神里有震驚,有失望,還有一絲他看不懂的冰冷。
“你……你家主人是誰?”龔銀生的聲音有些發飄,他知道,能拿出一千兩買個賣唱女子的,絕非凡人。
王繼恩湊近一步,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三皇子,就是救你倆出獄的趙恒?!?/p>
“皇……皇子?”龔銀生的腿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他雖然沒見過皇子,卻也知道那是龍子鳳孫,是天潢貴胄。得罪了皇子,別說賺錢,怕是連小命都保不住。
“龔銀匠是個聰明人?!蓖趵^恩收起銀票,卻沒收回那錠五十兩的銀子,“這是定金。想好了,今晚三更,到城南悅來客棧找我。錯過這個機會,可就沒下次了?!闭f完,他轉身就走,青布長衫的下擺掃過地上的落葉,帶起一陣秋風。
龔銀生僵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錠燙手的銀子。五十兩,像一塊巨石壓在他的掌心,也壓在他的心上。他看向劉娥,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劉娥慢慢走過來,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銀子上,又緩緩抬起,望向王繼恩離去的方向,眼神平靜得可怕?!八f的……是真的?”
“我……我沒答應……”龔銀生的聲音像蚊子哼哼。
“一千兩?!眲⒍疠p輕重復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凄涼的笑,“龔郎,在你眼里,我就值一千兩?”
“不是的!娘子,我……”龔銀生急得滿臉通紅,卻不知該如何辯解。他想說他舍不得,想說他只是一時糊涂,可一千兩銀子的誘惑像毒蛇一樣纏著他,讓他說不出一句硬氣的話。
劉娥沒再逼問,只是默默地背起琵琶,轉身往他們租住的小院走去。夕陽的余暉灑在她身上,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葉子。龔銀生看著她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他喘不過氣。他撿起那錠銀子,緊緊攥在手里,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五十兩,夠他給劉娥買十件新襖了,可他知道,有些東西,是銀子買不回來的,比如此刻劉娥眼中那片正在熄滅的光。
回到租住的小院,劉娥把自己關在里屋,晚飯也沒吃。龔銀生在外屋坐立不安,一會兒拿起銀匠工具敲打幾下,一會兒又走到窗邊,想看看里屋的動靜,卻只看到窗紙上那個沉默的剪影。
夜漸漸深了,院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咚——咚——”,三更天了。
龔銀生猛地站起身,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舊木箱,把那錠五十兩的銀子和自己攢下的碎銀都塞了進去,又找出一件新做的銀項圈——那是他前幾日特意給劉娥打的,上面鏨著纏枝蓮紋,他本想等她生辰時送給她。此刻,他看著那項圈,忽然覺得眼睛發澀。
“娘子,”他走到里屋門口,聲音沙啞,“我……我出去一趟!”
里屋沒有回應。
龔銀生咬了咬牙,拉開門走了出去。院門外的月光很亮,將他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個踉蹌的逃兵。他不知道,里屋的門后,劉娥正背靠著門板站著,手里緊緊攥著那架琵琶的弦軸,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滲出血珠來,她卻渾然不覺。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雙平日里清澈的眼眸里,此刻卻翻涌著驚濤駭浪——她知道龔銀生去了哪里,也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怎樣一條身不由己的路。
皇城深處的三皇子府里,趙恒正站在窗前,望著天邊的一輪圓月,手里把玩著一枚玉佩,那是他生母宸妃留給他的遺物。王繼恩悄無聲息地走進來,躬身道:“殿下,龔銀匠應了?!?/p>
趙恒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點燃了兩簇火焰。
“好!”他猛地轉身,玉佩差點從手中滑落,“何時能……讓她來見我?”
“龔銀匠說,容他幾日,與劉娘子……做個了斷?!蓖趵^恩小心翼翼地措辭。
“斷什么斷?”趙恒不耐煩地揮手,“明日!我明日就要見到她!”他走到墻邊,那里掛著一幅剛畫好的畫像,畫中女子站在青石上,懷抱琵琶,眉眼間的愁緒與倔強,正是他白天所見的劉娥。這是他讓人憑著記憶畫的,畫得并不像,卻足以讓他看了又看,愛不釋手。
“可是殿下,”王繼恩面露難色,“劉娘子畢竟是有夫之婦,若是貿然接入府中,怕是會引來非議……”
“非議?”趙恒冷笑一聲,將玉佩狠狠攥在手心,“本王想要的人,誰敢非議?”他頓了頓,語氣忽然軟了下來,“繼恩,你不懂。自今日聽到她的歌聲,本王這心里就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她不是尋常女子,她懂本王未曾說出口的愁緒?!彼讣廨p撫畫像上劉娥的眉眼,語氣里滿是癡迷,“明日一早,你就去龔銀匠那里,告訴他們,午時之前,本王要在府中見到劉娘子?!?/p>
王繼恩暗自嘆氣,知道這位三皇子一旦執拗起來,十頭牛也拉不回。他躬身應下,退了出去,心里卻盤算著該如何周旋——既要讓主子滿意,又不能把事情鬧得太大,引來御史彈劾,畢竟皇子強奪民婦,可不是件小事。
次日天剛蒙蒙亮,劉娥就被院外的喧嘩聲吵醒。她披衣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只見王繼恩帶著幾個家丁站在院中,龔銀生正點頭哈腰地跟他們說著什么,臉上帶著討好的笑,眼角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阿娥,快收拾一下,王先生說……說有位貴人請你去唱曲兒。”龔銀生推門進來,聲音有些發虛,不敢看劉娥的眼睛。
劉娥看著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嘲諷,一絲悲涼:“是三皇子府的貴人吧?”
龔銀生身子一僵,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不必收拾了?!眲⒍疝D身走到梳妝臺前,拿起那支素銀簪子綰好頭發,又換上那件月白襦裙,“我去。”她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聽不出喜怒。
龔銀生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最終只是低下了頭。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語都是多余的。
王繼恩早已備好了馬車,車廂寬敞舒適,鋪著厚厚的錦墊。劉娥彎腰上車時,回頭看了一眼那座低矮的小院,看了一眼站在院門口、手足無措的龔銀生,忽然想起三年前離蜀時,姥姥將她的手交到龔銀生手里,說:“好好待她,莫要讓她受委屈?!蹦菚r的龔銀生,眼里滿是鄭重的承諾,而如今,承諾早已被銀子腐蝕成了碎片。
馬車緩緩駛離,將市井的喧囂遠遠拋在身后。劉娥坐在車廂里,閉目養神,手指卻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蜀葵刺繡。她知道,從踏上這輛馬車開始,她的人生就再也回不去了。
“劉娘子,”王繼恩的聲音從車外傳來,帶著幾分刻意的溫和,“我家殿下是真心喜歡你。到了府里,你只需安心住著,殿下不會虧待你的?!?/p>
劉娥睜開眼,望向車窗外掠過的街景,輕聲道:“王公公,你說,這世間的真心,值多少銀子?”
王繼恩一愣,沒想到她會問出這樣的話。他干笑兩聲:“殿下的真心,自然是無價的?!?/p>
“無價?”劉娥笑了,“可我這顆心,昨日還被人用一千兩銀子賣了呢?!彼穆曇艉茌p,卻像一根針,刺得王繼恩啞口無言。
馬車行至三皇子府門前,朱漆大門緩緩打開,露出里面雕梁畫棟的庭院。劉娥被扶下車,抬頭望去,只見趙恒正站在臺階上,穿著一身月白錦袍,笑容燦爛地望著她,眼中的癡迷幾乎要溢出來。
“阿娥,你來了?!壁w恒快步走下臺階,想要握住她的手。
劉娥卻微微側身,避開了他的觸碰,屈膝行了個禮:“民女劉娥,見過殿下?!彼穆曇羝届o,帶著疏離。
趙恒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卻沒生氣。他知道,她心里有怨,有怕,慢慢來,總有一天,他會讓她敞開心扉?!翱煺堖M,本王特意讓人備了你愛吃的蜀地點心?!?/p>
走進府中,劉娥才發現這三皇子府竟如此奢華。庭院里種著罕見的西域牡丹,廊下掛著價值連城的水晶燈,連引路的丫鬟都穿著綾羅綢緞。這一切,都與她過去十八年的生活截然不同,像一場不真實的夢。
落座后,丫鬟端上點心,果然都是蜀地的風味——燈影牛肉、賴湯圓、龍抄手,做得精致小巧,一看就費了不少心思。
“嘗嘗?”趙恒拿起一塊燈影牛肉,遞到她面前。
劉娥沒有接,只是輕聲道:“殿下,民女已有夫婿,按律……不該在此處?!?/p>
“龔銀匠已經收了本王的銀子,你們早已恩斷義絕?!壁w恒放下手里的點心,語氣帶著一絲不悅,“從今往后,你只需記住,你是本王的人?!?/p>
“殿下以為,一紙銀契,就能斷了夫妻情分?”劉娥抬眼望他,目光清澈卻帶著鋒芒,“民女雖出身市井,卻也知‘糟糠之妻不下堂’的道理。龔美貪利賣妻,是他不義;殿下強奪民婦,難道就是仁君所為?”
趙恒被問得一愣,他從未想過,一個市井女子竟敢如此頂撞他,還搬出“仁君”的道理來??伤粗鴦⒍鹉请p倔強的眼睛,心里的不悅竟漸漸變成了欣賞?!澳悴慌卤就踔文銈€沖撞之罪?”
“民女不怕?!眲⒍鹜χ奔贡常叭舻钕乱蛎衽毖跃椭巫?,那民女也無話可說。只是殿下昨日聽聞民女唱‘不信人間有白頭’時,眼中的共鳴,難道也是假的?”
趙恒沉默了。他想起昨日那句“不信人間有白頭”,想起她歌聲里的悵惘,忽然明白,眼前這個女子,想要的不是榮華富貴,而是一份尊重,一份真誠。
“你說得對?!壁w恒嘆了口氣,“是本王急躁了。你若不愿留下,本王不勉強你。只是……能否再為我唱一曲《鷓鴣天》?”
劉娥看著他眼中的失落,心里微動。她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好。”
丫鬟取來琵琶,劉娥抱在懷里,指尖撥動琴弦,熟悉的旋律再次響起。只是這一次,她的歌聲里少了昨日的悵惘,多了幾分堅韌。
“蜀錦裁成半月裙,汴河風里立黃昏。雁聲過耳鄉音遠,猶把琵琶憶舊痕……”
趙恒靜靜地聽著,目光落在她專注的側臉上,心里忽然涌起一個念頭——或許,他不該把她困在這深宅大院里。她是屬于市井的,屬于那片能讓她自由歌唱的天地。
就在這時,王繼恩匆匆走進來,附在趙恒耳邊低語了幾句。趙恒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猛地站起身:“豈有此理!”
劉娥停下彈奏,疑惑地望著他。
“龔美那廝,收了本王的銀子,竟還去官府告本王強搶民婦!”趙恒怒不可遏,“他這是嫌命太長了!”
劉娥心里一驚,她沒想到龔銀生竟會如此行事。他明知道斗不過皇子,為何還要去官府告狀?是為了名聲,還是另有圖謀?
“殿下息怒?!眲⒍鹫酒鹕?,“民女愿去見龔美,勸他撤案。”
“你去?”趙恒皺眉,“他如今鐵了心要鬧事,你去了怕是會有危險。”
“民女與他夫妻一場,他或許會聽民女一句勸。”劉娥望著他,“況且,這事因民女而起,也該由民女了結?!?/p>
趙恒看著她堅定的眼神,猶豫片刻,點了點頭:“好,本王陪你一起去?!彼荒茏屗龁为毭鎸忋y生那個小人。
兩人趕到官府時,龔銀生正在大堂上哭天搶地,說三皇子強搶他的妻子,懇請青天大老爺為他做主。周圍圍了不少百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龔郎?!眲⒍鹱哌M大堂,輕聲喚道。
龔銀生看到她,哭聲戛然而止,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換上悲憤的表情:“娘子,你終于來了!快告訴大老爺,是那三皇子逼你的!”
劉娥看著他虛偽的嘴臉,心里一陣寒涼。她轉向縣令,朗聲道:“大老爺,民女自愿跟隨殿下,與龔美無關。他收了殿下的銀子,卻反咬一口,純屬誣告。”
“你胡說!”龔銀生急了,“我何時收過銀子?是你被他威逼利誘,才說出這番話的!”
“是嗎?”劉娥從袖中取出那枚龔銀生給她打的銀項圈,“這是龔美前幾日給我打的項圈,上面的纏枝蓮紋,是他最擅長的手藝。他若不是收了銀子,為何要連夜將家中財物變賣,準備離開汴京?”
龔銀生臉色慘白,他沒想到劉娥竟會知道這些。
縣令是個精明人,一看這情形就明白了七八分。他知道三皇子不好惹,龔美這明顯是誣告,便打了個圓場:“此事恐怕是場誤會,龔銀匠,你還是回去吧,別在這兒胡鬧了?!?/p>
龔銀生還想爭辯,卻被衙役拖了出去。臨走前,他怨毒地看了劉娥一眼,那眼神像毒蛇一樣,讓劉娥不寒而栗。
離開官府,趙恒看著劉娥,語氣復雜:“你早就知道他會這么做?”
劉娥點了點頭:“龔美貪利,卻也膽小。他收了銀子,既怕殿下報復,又怕被人戳脊梁骨,便想借官府之力,逼殿下給他更多好處,或是讓他全身而退。”
趙恒嘆了口氣:“你竟把他看得如此透徹。”他忽然明白,自己看上的,不僅是她的歌聲,更是她這份聰慧與通透。
“殿下,”劉娥轉過身,認真地望著他,“民女雖不齒龔美的所作所為,但也不愿他因此獲罪。還請殿下看在民女的面子上,放過他吧?!?/p>
趙恒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好,本王答應你?!彼粗鴦⒍穑鋈恍Φ?,“那你……能否答應本王一個請求?”
“殿下請講?!?/p>
“留在府中,做本王的謀士如何?”趙恒的眼神真誠,“本王知道你有才華,有見識,本王想……與你一起,看這大宋江山,看這人間白頭?!?/p>
劉娥愣住了,她沒想到趙恒會提出這樣的請求。做皇子的謀士?這對于一個女子來說,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看著趙恒眼中的期待,又想起自己顛沛流離的過往,心里忽然涌起一絲動搖。或許,這是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一個不再任人擺布的機會?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琵琶,指尖輕輕拂過琴弦,發出一聲清越的音。這一次,她沒有立刻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