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人真正長大的那一刻,不是在拿到畢業證書的時候,也不是在第一次領工資的時候,而是在沒有人替你兜底的時候。
2019年5月的那個晚上,就是我的那一刻。
那三天,我從一個被生活保護得還算周全的女人,變成了一個必須冷靜、必須果斷、必須馬上頂上去的人。那種轉換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不給你緩沖時間,甚至不容你先哭一場再整理自己,而是逼著你邊處理事情,邊接受事實。
醫院走廊的夜——從慌亂到麻木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急診大廳的燈亮得刺眼,白得像是沒有溫度。我坐在搶救室外的塑料椅上,腰直不起來,雙手攥著手機,掌心全是汗。冰涼的空調風從頭頂吹下來,我卻覺得熱,嗓子干得像堵了一團棉花。
婆婆坐在我身旁,整個人縮成一團。她的手指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角,像是在抓一根救命稻草。她盯著那扇緊閉的門,目光一動不動,好像盯得夠久,門就會開,里面的人就會自己走出來。
偶爾有醫生或護士進出,我們都會下意識地站起來,嘴唇張了張,想問什么,可話還沒出口,對方已經匆匆離開。那種等的感覺,比直接聽到壞消息還要折磨。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但又知道好事的幾率很小。
我盯著手機上的時間,5分鐘、10分鐘、半小時……每一秒都像被無限拉長。樓道里有人推著擔架經過,金屬輪子在地板上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和我的心跳奇怪地同步。
凌晨兩點,搶救室的門開了一次,出來的是護士推著藥車。她低著頭記錄,我忍不住問:“情況怎么樣?”她搖搖頭:“醫生還在全力搶救。”短短一句話,讓我腳底的地板像被抽空了一樣。
我強迫自己坐回去,告訴自己要冷靜,因為我不是一個人來醫院的,我旁邊還有婆婆。她需要有人穩定住,而這個人只能是我。
三點的時候,大兒子打來電話,聲音有些困:“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我咬著牙,把聲音壓平:“再等等,爸爸生病了,媽媽陪著。”他沉默了幾秒,說:“好,我會照顧弟弟的。”這句話讓我心里一顫——他才十二歲,卻已經在學著安慰我。
終于,醫生走出來,摘下口罩的那一刻,我看見了那種我最不想看到的眼神——平靜、無可挽回、帶著歉意。他說了很多專業詞,我只抓住了最后的兩個字:“抱歉。”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站起來,卻發現腳像灌了鉛一樣沉。身邊有人在說話,有人在哭,但所有聲音都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那一刻,我知道,這個家從現在開始,需要一個新的頂梁柱,而那個人是我。
處理后事的混亂——一邊崩潰,一邊清醒
天剛亮,急診大廳的燈換成了暖黃色。暖色并不暖,只是沒那么刺眼了。我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手里攥著一支筆和一張白紙,在上面一條一條寫需要處理的事:聯系親戚、交住院費、退藥費、找殯儀館、準備身份證、通知同事……
每寫下一條,我就覺得肩膀的重量又重了一分。因為我知道,這些事沒有別人替我做,我必須一個個完成。
第一個電話打給我娘家哥哥,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才問:“要我馬上過去嗎?”我說:“來吧,幫我接孩子。”第二個電話是給他最好的朋友,我話還沒說完,對方就罵了一句粗話:“我馬上到。”
醫院的收費窗口七點開門,我站在第三個。前面的人在交費,背影看起來很正常,仿佛今天只是平常的一天。輪到我時,收款員抬頭問:“繳費還是退費?”我說退費,她頓了一下,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沒說,低頭數錢。
殯儀館的車很快到了。兩個工作人員穿著深色制服,動作利落,把他從病床轉到擔架上。婆婆撲過去,我趕緊把她抱住,怕她跟著一起倒下。那一刻,我沒流一滴眼淚,因為我知道自己不能哭——哭會打亂節奏,而我必須讓一切井然有序。
回家的路上,陽光很亮,街上的早點攤還在冒著熱氣。旁邊的人買著豆漿油條,談論著柴米油鹽。我看著這一切,覺得像在看一場與自己無關的電影。昨晚之前,我還在這些日常里走動,現在它們只是一個我無法觸碰的背景。
到家后,我第一件事就是看孩子。大兒子已經起床,小兒子還在睡。我輕輕把被子拉好,生怕吵醒他。客廳里,親戚們陸續趕來,有的幫忙,有的只是站著嘆氣。我沒有多余的時間去想他們的心思,只是迅速分配任務——誰去買壽衣,誰聯系花圈,誰去訂午飯。有人問我:“你一個人行嗎?”我笑著說:“我不行也得行。”
安慰婆婆、安頓孩子——情緒不能先倒
婆婆六十歲,身體一直硬朗,但那天她像瞬間老了十歲。她坐在沙發上,手里攥著一條毛巾,眼睛紅腫。家里來來回回很多人,她卻像聽不見一樣。
我走過去,蹲在她面前:“媽,您先吃點東西,不然身體撐不住。”她搖搖頭,低聲說:“他還那么年輕……”我握住她的手:“我知道,可我們還有孩子。”
孩子們那天格外安靜。大兒子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幫我收拾東西。小兒子似乎還不太明白發生了什么,問:“爸爸什么時候回來?”我說:“爸爸去很遠的地方出差,要很久才回來。”他皺了皺眉,又問:“那他會給我帶禮物嗎?”我點頭,說:“會的。”
我讓弟弟先帶孩子回他家住幾天,離開這滿是大人悲傷情緒的環境。大兒子收拾書包時,很快地抹了把眼睛,沒讓我看到。小兒子手里一直抱著爸爸帶他們兩個去外地旅游時候,送他的小老虎布偶,一直不曾不撒手,一直問我什么時候去接他。
送走孩子,我回到客廳,婆婆還坐在原位。我坐到她旁邊,沒有多說話,只是陪著她。那一刻我明白,安慰有時候不是勸,而是沉默地陪伴。
第一次感到害怕的夜晚——頂梁柱的孤獨
葬禮的前一晚,家里第一次安靜下來。親戚都走了,婆婆在房間里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燈沒開,窗外的路燈透進來,照在茶幾上。
手機屏幕一亮,是朋友發來的消息:“你還好嗎?”我盯著那幾個字,愣了很久,只回了三個字:“還好吧。”其實我一點都不好。
我知道,等葬禮結束、等所有人回去、等家里只剩下我和孩子的時候,才是真正的考驗。那種害怕,不是怕一個人生活,而是怕未來太長,我一個人扛不下來。
夜里兩點,婆婆開門走出來,披著外套,坐到我旁邊。我們誰也沒開燈,她說:“以后你會很辛苦。”我沒回答,只是“嗯”了一聲。她拍拍我的手,那是安慰,也是托付。
天快亮的時候,我迷迷糊糊睡著。醒來時,窗外傳來賣菜車的喇叭聲,好像什么都沒變。但我知道,一切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