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獨自開家長會
葬禮結束的第三周,學校發來短信,大兒子初一的家長會定在周五晚上。短信只有兩行字:“請家長準時到校,座談時間約1小時。”以前這種短信我都是轉給他,讓他去參加。他喜歡坐在后排,安靜聽老師說,偶爾拿出手機記個重點。家長會結束,他會用很簡短的幾句話總結:“數學老師希望多做題,英語老師覺得發音不錯。”我再問細節,他就笑著說:“回去你問兒子。”
那天收到短信,我愣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想把內容轉發給他。手指在聯系人那一欄停了幾秒,才意識到這個人已經收不到任何短信。我盯著屏幕,突然覺得屋里很安靜,連掛鐘走動的聲音都聽得清楚。
周五傍晚,天剛擦黑,學校的教學樓里燈光一盞盞亮起來。我走進教室,前幾排已經坐滿家長,大多是夫妻一起來,有人低聲聊天,有人翻著孩子的作業本。我選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把包放在腿上。隔壁座位的家長沖我點了點頭,問:“你一個人嗎?”我笑笑,說:“嗯。”
班主任是個三十多歲的女老師,聲音溫和。她從成績排名開始講,又談到班級紀律、課外閱讀。我一邊聽,一邊在筆記本上記。記到一半,突然想到——他以前記的那些重點,我這次要自己記下來,還得回家跟兒子逐條過。
講到期末目標時,老師掃了一眼全場,笑著說:“有問題的家長會后可以單獨找我聊?!蔽要q豫了一下,等人差不多走完,走到講臺邊。老師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您是……”我趕緊介紹自己,又簡單提了下家里的情況。她眼神里閃過一絲同情,但很快恢復了平靜,說:“您放心,他在學校很懂事,學習習慣也好?!?/p>
回家的路上,街道兩邊的梧桐樹落了葉,地面濕濕的。我走得很慢,包帶勒在肩膀上,像多壓了一塊石頭。到家時,孩子在書桌前寫作業。我把筆記本放在他面前,說:“這是老師講的重點,我們一個個過一遍。”他抬頭看我,什么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
那一晚,我沒哭。但在洗碗的時候,水流聲蓋住了我的呼吸,我突然明白——哭有時候是釋放,不哭才是真正的扛??尥昕梢詴簳r輕一點,不哭只能把所有的重量往心里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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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沒他的春節
那年春節來得很快。臘月二十三過小年,街上的糖瓜、年畫、對聯已經擺滿了。我帶著孩子去買春聯,商販問:“家里幾口人?我幫你挑吉利的?!蔽毅读艘幌?,隨口說:“三口?!闭f出口的瞬間,我心里一陣刺痛——去年還說“四口”。
往年貼春聯是他的活兒,他個子高,踩在椅子上就能把橫批貼平。我在下面遞膠帶,有時候還會故意歪著遞,讓他笑著喊:“你是故意整我吧?!苯衲曛荒芪易约簞邮?,踩上去的時候,椅子晃了兩下,我趕緊扶穩,心里默念別摔。
除夕那天,廚房里熱氣騰騰,鍋里燉著排骨湯,蒸鍋里放著他愛吃的年糕。我一邊忙,一邊聽電視里春晚的聲音。婆婆在剝蒜,大兒子在幫她擇菜,小兒子圍著我轉:“媽媽,晚上爸爸回來嗎?”我愣了半秒,說:“爸爸在天上看著我們呢。”
吃年夜飯的時候,桌子上多了一個空位。我沒動那副碗筷,把它擺在那里。婆婆夾了塊魚肉放在那個空碗里,手抖了一下。我低下頭,不想讓孩子看到我眼里的水光。
放鞭炮的時候,大兒子拉著弟弟下樓。我站在陽臺上看,煙花一朵朵開在夜空,聲音震得人耳膜發麻。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就在我旁邊,說:“煙花真浪費錢,但好看。”今年只有我一個人站著,手插在口袋里。
那晚我意識到,節日是最容易讓人掉進回憶的日子。因為節日的每個細節,都有他的影子。別人看到的是熱鬧,我感受到的,是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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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反常表現
那段時間,大兒子變得更沉默了。以前他會在飯桌上講學校的趣事,現在更多是埋頭吃飯。作業寫得很快,但字跡越來越潦草。有一次我提醒他:“字寫工整點。”他沒吭聲,把筆按在紙上,按得筆尖都歪了。我伸手想拿走,他忽然抬頭,眼里全是委屈:“媽媽,我不是故意的?!?/p>
小兒子則開始頻繁做噩夢。半夜會突然坐起來哭,說夢見爸爸走了,沒跟他說再見。我只能抱著他,不停拍他的背:“爸爸一直在?!彼f:“可是我看不到他?!蔽覇】跓o言,只能把他抱得更緊。
我開始翻心理學的書,想找到一些方法幫孩子緩解情緒。書上說,孩子失去親人后,情緒可能會延遲反應,也可能通過行為表現出來。我于是多留心他們的細節——大兒子放學回家是不是徑直回房間,小兒子是不是突然對某些地方有抗拒。
有一次,學校組織畫畫比賽,小兒子畫了一家四口,爸爸站在最中間,臉畫得很大。我問他:“為什么畫這么大?”他說:“這樣就不會忘記了?!蹦且豢蹋矣X得心口被狠狠撞了一下。
我明白,不哭不代表忘記。對孩子來說,記住可能比放下更重要。我的任務不是讓他們忘,而是讓他們學會帶著記憶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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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次崩潰
葬禮后的第四個月,我第一次真正崩潰。那天很普通,上午送小兒子去幼兒園,回家路上去超市買了兩袋米。到家發現樓道的燈壞了,黑乎乎的。我抱著米爬樓,走到三樓的時候,手一滑,米袋掉下去,袋口裂開,白花花的米粒灑了一地。
我蹲下來想把米捧回去,手一捧就掉一半。那一刻,我突然忍不住了。淚水止不住地涌出來,鼻涕、眼淚全糊在臉上。我坐在冰涼的臺階上,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到喉嚨發疼。樓上的鄰居路過,嚇了一跳,問我怎么了。我擺擺手,根本說不出話。
那天我才知道,原來不哭的日子久了,情緒會像蓄水池一樣,一旦有裂縫,就會全部沖出來。
哭過以后,我坐在臺階上發了會兒呆。然后擦干眼淚,低頭一點點把米撿回袋子里。動作很慢,但我想,那就是我的生活——哪怕散了一地,也得一點點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