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甫啟,山脊云岫回流,霧色如潮。那株朱紅靈芝脈光微躍,與晏珩掌中念淵珠一明一滅,仿若彼此呼應。鸞鳥立于靈芝旁,長鳴低轉(zhuǎn),尾羽拂起一縷清輝,沿山脊瀉下成線,直引向幽谷深處。
清漪收束劍意,側(cè)目道:“陣息復蘇。此刻不破,再遲一步,‘九關’自鎖。”
晏珩點首不言,抬燈而行。琉璃燈焰若豆,然光瀾內(nèi)斂,落地處皆化作細碎陣紋,暗合地脈。二人一鳥循光前去,穿過嶙峋石脊,忽見一方環(huán)谷回澗之地:古樹根須盤結(jié),淺藍靈紋鑲?cè)霂r縫,中央一座古鏡臺若浮若沉,覆著一層凝霧琉璃。
晏珩登臺俯察,霧幕之中隱有素衣剪影半臥,眉目寧靜而蒼白,宛似雪中初合的花?!盀憫涥?,與心淵共契陣相纏?!鼻邃糁搁g一轉(zhuǎn),毫光拂過臺緣,“以念為樞、以愿為橋;破之,須心神并照?!?/p>
鸞鳥再鳴,靈芝光線忽長,微微觸及霧幕。瞬息之間,霧幕起立如墻,四角各生鎖紋,暗金光脈交織成網(wǎng)。
“先探陣眼。”晏珩合目入定,指下掐訣,燈焰輕顫。光意自燈而出,循臺紋潛行,所至之處,霧網(wǎng)暗紋隱隱泛白。清漪立于臺外,劍尖垂地,細細點按地面十二處隱釘,穩(wěn)住外環(huán)。山風自谷底升起,聲如低潮。
水鏡無垠,光幕層層。洛嵐立于鏡心,足下漪紋如蓮開合。鏡面映出重疊的時影:竹林清寒、山門暮鼓、天衍谷薄雪,皆如素絹輕覆,又如遠夢將醒。每當她欲向前一步,四壁便合,鏡線如蔓,輕輕束住她的手腕與喉息。
“晏師兄……”她唇瓣輕啟,卻只化作一縷白霧,旋即被光幕吞沒。胸口似有細針輕扎,痛不致命,卻令人寸寸無措。忽而一縷溫意自指間泛起——那是念淵珠熟悉的暖度,從她掌心幽幽一轉(zhuǎn),流回心口,仿若有人在極遠處握住了她的手。
她閉目調(diào)息,心念內(nèi)照,一線極細的亮色從鏡底浮起,沿著記憶的脈絡緩緩攀升。
“陣眼在下?!标嚏癖犙郏瑹粞婧鍪?,光線如縷絲穿透霧膜,勾勒出鏡臺四隅的暗鎖紋路。“我以燈導脈,你以劍斷索。”
清漪應聲,劍身一顫,清光如霜折。她身形掠起,劍華在空中鋪開纖毫不亂的弧線,恰與燈光交織。第一道鎖紋被斬處,霧幕深處頓生回潮,凝成一抹素影,眉目與洛嵐無二,輕步而來,目光澄澈卻空無所依。
“退!”清漪劍鋒一橫,素影竟不避不閃,自劍鋒中裂為兩縷霧絲,繞過清漪,直撲晏珩。晏珩心神不動,掌中琉璃燈前傾,燈焰靜定如初,霧絲觸之,悉數(shù)化雪。
第二道鎖紋處,霧凝成聲,仿佛幼時耳語,在晏珩耳畔細碎回旋。晏珩指尖一頓,記起凌霽昔年所授“以心定陣”。他不逐聲,不拒聲,任諸念起落,燈光卻越發(fā)純澈,直指鎖脈。清漪趁勢飛掠,再斷一索。
臺下地脈轟然微轉(zhuǎn),遠樹紛紛落葉如雨。鸞鳥長鳴,尾羽甩出一道弧光,落在第三隅。那里霧色最厚,鎖紋既深且密,清漪劍勢回蕩數(shù)轉(zhuǎn),才將其一線劈開。霧中突有寒影成形,化作披發(fā)女子,抬手一指,清漪胸前衣襟當即現(xiàn)出一道淺白劃痕,寒意入骨。
“陣影善偽,不可戀戰(zhàn)?!标嚏裉?,燈光折回,化作數(shù)枚細小光符,依次落入臺沿,連成圓紋。光圓一合,陣影失根,頃刻崩散。
“尚余最后一鎖?!?/p>
“在心。”清漪收劍而立,眸光沉靜。
晏珩點頭,閉目一息,念淵珠自他掌心緩緩升起,化作一點澄澈光澤,飛入霧幕。琉璃燈隨之暗了半分,燈焰卻更穩(wěn)。光點在霧海之中一路下潛,尋至鏡底,微微一停,綻成一道細長光橋。
光自遠處來,細若蠶絲,輕落洛嵐掌心,又沿脈絡入骨。束縛她的鏡線在這一刻皆現(xiàn)出極淡的裂紋,如霜晨之冰,觸之即破。
她低聲道:“回。”
鏡心先是一沉,繼而巨響無聲,四壁光幕如被看不見的手輕輕掀起,層層剝落。鏡水倒流,化為無數(shù)微光,皆朝她眉心歸攏。她緩緩睜眼,眸中一抹黯色先退,露出清亮。
“晏師兄。”她唇角微動,呼喚落地,不再化霧。
霧幕驟然收縮,鏡臺邊緣亮起古篆,四字隱見——“心淵共契”。晏珩掌心一輕,光橋劇震,似承受巨物。清漪躍至臺上,劍鋒倒轉(zhuǎn),自上壓下,直抵篆字中心。劍與燈光同落,霧幕發(fā)出一聲極輕的脆響。
第四鎖斷。
頃刻之間,谷聲如潮退,霧海被撕開一道自上而下的闊口。素衣人影從光中緩緩步出,鬢邊微濕,睫羽顫動。晏珩伸臂扶住她,脈息微弱卻安穩(wěn)。
鸞鳥盤旋高鳴,靈芝光華盡入臺心,竟化作一點朱紅,沒入洛嵐掌心。
洛嵐立定,抬目四顧,片刻恍惚后,視線停在晏珩與那盞燈上,似要說話,又被胸口一陣鈍痛所阻。她以指按心口,道:“陣……未盡?!?/p>
清漪已伏地拾起一物,掌中是一枚殘破陣盤,黑漆剝落,隱隱可見“鏡淵司”印記。她眉峰一斂,低聲道:“果如所料。”
遠山林影深處,風過,枝葉輕合,如同旁觀者掩面而退。
晏珩環(huán)臂護住洛嵐,抬眼望向谷外初升的天光,語聲極輕:“歸來便好,余下之事,由我來拆?!?/p>
洛嵐點頭,卻在點頭的下一瞬,目中忽有一線驚懼掠過,像是想起什么,又欲言又止。晏珩心下一沉,正待開口,谷底忽然一聲沉雷,鏡臺殘紋復燃,細若游絲的金線自巖縫間爬出,試圖縫合四隅破口。
“余陣自修?!鼻邃籼釀υ偾埃瑓s被晏珩攔下:“她方醒,不可再震?!?/p>
他將燈置于臺心,五指攤開,緩緩按向地脈。燈焰穩(wěn)如初雪,光意無聲鋪展,將那些游絲金線輕輕按熄。清漪側(cè)身警戒,眸光游走于林隙,劍心不散。
片刻后,谷風漸息,霧紗散盡。古鏡臺如石眠水底,靜無聲息。洛嵐輕吐一口濁氣,指間仍留朱紅微溫,她側(cè)耳傾聽,自語般呢喃:“鏡瀾之下,尚有一處……”
“古鏡臺后有暗坎?!鼻邃袈劼曓D(zhuǎn)身,以劍尖探地,果見臺后巖腳處有半月形凹陷,似可入而不可回。她抬眸,道:“此處留待復原氣機后再探。”
鸞鳥自高處垂落,停在洛嵐肩頭,溫順地攏了攏翎羽。洛嵐側(cè)臉微傾,指背輕觸它的額,眼底驚懼之色漸斂,只余一片沉靜。
山谷盡頭,日色終破云浪,一縷金線橫貫萬壑。晏珩收燈,回望來路,低聲而定:“當以舊譜對勘,查‘鏡淵司’殘印,尋其脈絡;再以‘籠相’為輔陣,護她魂息?!?/p>
清漪頷首:“我回宗報訊,請凌霽長老籌備驅(qū)穢鎮(zhèn)鎖之法?!?/p>
“勞煩師姐。”
風從林背而來,捎起衣角,也捎走了谷底最后一縷寒意。三人并行而下,鸞鳥振翼在前,霧散成輕,光鋪成路。
而在更遠的林海深處,一抹衣影駐于古松之巔,袖口內(nèi)側(cè),隱約可見與陣盤同紋的暗金符線。他靜靜俯瞰谷地,唇角無聲勾起,旋即沒入云端。
——承瀾宗最靜的晨,亦是心劫初醒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