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全破云，承瀾宗后山的松影間，霧氣如輕紗纏繞山脊。風遲負手立于山徑盡頭，眼角挑著笑，似在等什么人。余薇換了素灰行裝，自腰間系上暗囊，一面系帶一面道：“記清了么？先訪舊賬房，莫亂開口?！?/p>

風遲輕輕吹了聲口哨：“放心，我這張嘴，能收能放，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p>

余薇懶得理他，只抬腳下山。

二人繞過岔路，避開關卡，從林間小道抵至鏡淵司外市。此處街肆林立，卻不聞喧嘩，行人皆行色匆匆，連攤販吆喝也帶著壓抑，仿佛一切生意都在暗處成交。

余薇低聲：“此街肆不似買賣地，倒像個無聲的冊頁?！?/p>

風遲掃視四周，笑意不減：“冊頁也好，翻到該看的那一頁才是正事?！?/p>

余薇先入一間舊賬房，屋內光線昏黃，塵香混著紙墨氣。掌柜須發皆白，見她遞上早備的投帖，只微抬眼：“要查誰？”

“牧恒，近月行蹤。”余薇緩緩吐字。

掌柜手下算盤未停：“南嶺來人多，鏡淵司內堂客有更替，牧掌門近三日未歸?！?/p>

余薇心下微動，又問：“可曾聽聞‘封魂術’？”

老者神情未變，指尖卻頓了一瞬，隨即搖頭：“此處不言?！?/p>

她正欲離去，柜上一個少年伙計忽道：“姑娘，筆墨要不要一匣？比尋常細?！?/p>

余薇略一沉吟，回了句：“墨細好寫，紙粗耐久?！?/p>

少年垂眼一笑，不再言。兩句平淡對話，卻是離影門舊暗號——“謹慎行事”。

走出賬房，余薇想起方才掌柜提牧恒時的語氣，不由低聲對風遲道：“聽得出，他雖言之平淡，實際避諱極深。”

風遲挑眉：“你說牧恒？”

“是。市井間的說法是——此人衣袖常帶書香，笑不露齒，禮數無纖毫可挑。可一旦落入他局，便如在細絲羅網中，越掙越緊?！?/p>

風遲聽罷，咂了咂舌：“看來，這位牧掌門，外是青玉，里是利刃?！?/p>

與此同時，風遲換了青衫書生打扮，手提空白竹簡，沿著外市鋪面閑轉。他選了一家茶肆，故作書生模樣翻竹簡，鄰桌兩名鏢師正低聲議事。

“鏡印折角的令牌，不輕易見?！?/p>

“聽說南堂新換了執事，姓羅，不愛抬眼看人?！?/p>

“羅執事……不是幾年前南嶺案的差人么？押走的，全是失魂之人。”

風遲抬頭，裝作不經意：“二位說的可是江湖舊事？在下少有耳聞，敢問，那鏡印折角……是何意？”

鏢師側目打量他，冷笑：“年輕人，知多不如活得久?！绷硪蝗藚s道：“只是個內堂記號，尋常人碰不得?！?/p>

臨別時，其中一名鏢師忽壓低聲：“說到牧恒——我只記得一次，他在鏡淵湖畔夜行，湖中倒影成雙。有人說，那是他魂魄的影子，也有人說，是他留在水底的鎖?！?/p>

風遲笑笑，不再追問，心底卻已將“折角”“失魂之人”“湖中倒影”一并記下。

他離席結賬，正出茶肆，忽覺一絲凌厲目光從背脊掠過。余光瞥見街角一名灰衣漢子緩緩轉身，目光如針，直刺人心。風遲腳步未亂，手指輕輕扣了扣竹簡，繞到一條鋪著濕青石的窄巷。

灰衣漢子亦步亦趨。風遲在巷盡處微一錯身，恰好與迎面歸來的余薇碰上。

“被跟了。”風遲低聲。

余薇只是淡淡一瞥：“轉兩圈，他自會散?！?/p>

二人沿著香料鋪與鐵器坊之間的夾道穿行，灰衣漢子果然在一處拐角停下，似在確認什么，又緩緩退去。

路過藥鋪時，風遲佯作買傷藥，聽到店主與客人低聲道：“南堂客棧的燈昨夜又滅了一盞?！薄@在外市，是某種不祥的暗號。

余薇順手在兵器鋪取了一枚舊護腕，店伙計遞貨時悄悄塞了張折角紙條，上面寫著：“羅姓之人，傍晚或出南門?！?/p>

承瀾宗主院，晏珩與洛嵐并肩而坐，窗外山風輕卷簾影。

洛嵐望著案上那枚古舊紋扣，忽問：“晏師兄，那年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晏珩垂眸，指尖緩緩撫杯沿，聲音低沉而緩慢。

“那是盛夏暴雨，承瀾宗山外溪水暴漲。我隨師父下山采藥，路過北嶺斷橋，聞到水腥氣中夾著一絲血味。橋下水色渾濁，你被木樁纏著，面色蒼白，眼已闔上。我躍下，將你拉入懷中，借著浮木漂至岸邊?！?/p>

他頓了頓，似在回味那夜的驚心——岸上松林滴水，夜色與雨聲交織，我將你帶到一處巖洞避雨，用藥燈照著你發青的唇色，生怕你再沒氣息。

你醒時先盯著燈影，才看向我，問：“你是誰？”

我說：“承瀾宗弟子晏珩?！?/p>

你便說：“好，我記住了?！?/p>

第二日雨歇，我帶你去山腰采藥，你執意要幫，卻認不出藥草，反采了一把薄荷。你說：“好聞，送你?！蔽覜]說，那其實是清熱的藥材。那天，你笑得很真。

院門輕響，風遲與余薇歸來，將所得細述：“牧恒三日不在司中，南堂新執事姓羅，與南嶺舊案牽扯不淺。封魂術之事，賬房老者不言，神色卻變。另，有人暗探我二人行蹤，或許已起疑?！?/p>

晏珩微微頷首：“牧恒此人，我曾在宗門大會上見過一面。他行禮時手指不并，言笑間目光常落在他人袖口或腰間佩物上——像是量度人之深淺。那一瞬，我知他并非徒有禮儀之人。”

洛嵐靜靜聽著，指尖在紋扣上輕敲：“如此說來，他禮下生枷之名，非虛。”

她緩緩抬眸：“看來，此行已是勢在必行?！?/p>

遠在鏡淵司深處，地牢石壁覆滿青苔，潮水自墻角滲下。暗中一枚銅鈴懸于鐵鏈之端，微微顫動，聲如水底細流，繞過鐵欄，沁入每一寸寒氣。

鈴聲極輕，卻似敲在心弦。隨著回響，幽影之中浮現一道封紋，形如鎖鏈，緩緩亮起幽藍光澤。

漆黑深處，有一雙眼睛，正從沉睡中徐徐睜開——眼中映出一抹熟悉的身影輪廓，恍如洛嵐，卻帶著森冷笑意。

——那一刻，幽潮無聲，卻已悄然逼近承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