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氤氳,靜室幽沉。
洛嵐盤膝而坐,雙目緊闔,呼吸如絲。自歸宗閉關(guān)已有三日,她的魂海之中似有無形潮汐,時起時伏,忽而靜若琉璃,忽而暗涌翻騰。額心間偶有一縷光華綻放,仿佛水波漾開,映出一瞬微弱的幻影,卻在須臾間歸于無聲。
她的氣息并不衰弱,反添一層難言的冷冽與清澈,宛如隔著一汪明月之水,既近在眼前,又似遠(yuǎn)在天涯。
門外,凌霽負(fù)劍而立,神情凝肅。檐鈴隨夜風(fēng)輕響,伴著廊燈的光影搖曳。他凝視著那扇靜室之門,指節(jié)微緊。忽有一道極細(xì)的影自門縫悄然滑出,貼著地面蜿蜒至廊柱。
凌霽心中一震,劍鋒微抬。那影子在廊燈下似乎有了輪廓,形態(tài)模糊,卻帶著一絲寒意。只一瞬,它便驟然潰散,化作無聲的涼意,消弭在夜色中。
凌霽上前一步,欲探究竟,卻被門框間一縷淡藍(lán)光息輕震——那是晏珩親手布下的護陣,隔絕一切外擾。光紋如水般散開,將他的指尖阻在門外。他低聲道:“洛師妹……”靜室內(nèi),只有她綿長的呼吸。
議事殿內(nèi),燭火搖映長案,三位長老與晏珩、凌霽列席。
白須長老拈著拂塵,緩聲道:“洛嵐方歸宗門,魂海未穩(wěn),豈可涉足鏡淵司那等是非之地?她乃天命靈體,一旦有失,承瀾之根動搖。”
另一位眉色如墨的長老冷聲道:“可鏡淵司動向,分明與她息息相關(guān)。置她于深閨,只做旁觀,豈不自斷一臂?外界風(fēng)聲已亂,若由離影門之人探查,難保鏡淵司不生疑心。”
凌霽上前一步,語氣不容置疑:“洛師妹方才蘇醒三日,氣息尚亂,我絕不容她涉險。”
長案末端,晏珩沉默片刻,才道:“此事暫由風(fēng)遲與余薇代行。我自會布下聯(lián)絡(luò)暗紋,若有異動,立時回傳。”
白須長老微撫拂塵:“如此為妥。”
案前燭影一動,映出每個人面上的光與暗——有贊同,有遲疑,也有隱約的深思。
夜色籠罩主峰,松梢沙沙,露氣漸重。
晏珩立在石階前,袖中陣盤光息明滅,心思沉穩(wěn)而深遠(yuǎn)。山腳的燈火如一串細(xì)珠,沿山路蜿蜒下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忽有輕微的風(fēng)聲掠來,一道人影自暗處躍下,落足無聲,卻先笑出聲來:“晏兄——我可是繞了大半個山腰才找著你。”
風(fēng)遲背著一方烏木小匣,眉梢?guī)е鴳T有的輕佻。他抬手晃了晃匣角,匣中似有細(xì)物輕撞,發(fā)出一聲悶響:“些許邊角料,算不得真物。倒是人情世故,摸了個七七八八。”
晏珩抬眸:“可探得什么?”
風(fēng)遲挑眉:“有個人,我還得問你——牧恒。”
晏珩目光微凝:“你如何看?”
風(fēng)遲收了笑意,語氣緩下來:“此人近年名聲極好,少年弟子都說他溫雅隨和,幾乎是初階弟子口中最想拜的長輩。可這名聲,來得太勻太快。”
晏珩道:“他初到承瀾時,常在試演之后慰勉初階弟子,或解數(shù)理,或賜丹符,不以資質(zhì)高下為別。久而久之,眾口稱善,名聲自立。”
風(fēng)遲輕嘆:“恩情最能拴人心。這法子,比明刀明槍好使多了。”
晏珩目光微暗:“他曾以鏡淵司典籍深厚為由,示意收我為親傳。”
“嘖。”風(fēng)遲挑了挑眉,“宴兄如何回的?”
“承瀾栽培,不敢相負(fù)。”
風(fēng)遲點頭,眸光微閃:“那他呢?”
“眉目如常。”晏珩淡聲道,“只是那一瞬,似有寒意潛流。”
風(fēng)遲低低笑了一聲:“鏡淵司素來重‘心術(shù)’二字,善以恩與諾縛人,外寬而內(nèi)斂鋒芒。若其人先以禮得口碑,再以‘親傳’伸網(wǎng),倒也合其門風(fēng)。”
晏珩看向遠(yuǎn)處松影:“洛嵐既歸,他必有所聞。此人行事不急不徐,最忌輕舉。”
風(fēng)遲道:“放心,我這回去,只借風(fēng)看路,不與人起波瀾。若能摸到幾卷舊冊、兩道舊令,勝過百句虛言。若有人問起,我便說替師兄尋藥材,興許更顯誠懇些。”
晏珩失笑:“少戲。”
風(fēng)遲正色:“我記住三事——其一,牧恒早年以善名結(jié)眾;其二,他嘗試收你為徒而不得;其三,此人忍性極深,喜以恩諾為繩。對么?”
“對。”
風(fēng)遲合上小匣,微微一禮:“好個鏡淵司,鏡里藏深淵。待我走一遭,若有可疑,暗紋傳回。晏師兄,你守承瀾;我走陰影。”
更鼓聲自遠(yuǎn)山傳來,松梢間月影移向山門,似為這段話添了一筆不言自明的注腳。
——風(fēng)遲的背影淹沒在夜色中,山風(fēng)漸息。晏珩轉(zhuǎn)回靜室,推開半掩的門,目光落在盤膝的洛嵐身上。
陣盤忽然微顫,一道極淡的影在墻角浮現(xiàn),與前日鏡瀾陣異動時如出一轍。那影似要伸向洛嵐,卻在晏珩目光觸及之際倏然潰散,化為一縷無聲的涼意,消弭在夜色之中。
晏珩眉心微蹙,指尖輕觸陣盤。細(xì)光流轉(zhuǎn)間,似有無形之線牽向不知名的深處——那里或許是鏡淵司,或許是更遠(yuǎn)的、未曾顯露的深淵。
他凝視著那片已空無一物的墻角,耳畔似仍殘留著一絲冷息,仿佛有看不見的手指,方才觸過心弦。
晏珩緩步走近洛嵐,隔著護陣望去。她的眉間依舊籠著淡光,唇色微抿,像是在夢中與誰低語。光影在她面上輕輕流轉(zhuǎn),一瞬間,竟與那影子的形態(tài)隱隱重疊。
陣盤的光紋忽然加快脈動,仿佛有遠(yuǎn)方的回響透過無形之線傳來。晏珩指尖微屈,將靈力注入光紋中,卻感到那線的盡頭,如墜入一片深不可測的暗海——冰冷、寂靜,似在注視著他。
他眉心一緊,收了靈力,袖口垂落。檐外風(fēng)聲再起,卷動燈火,在靜室的門上投出長長的影痕。那影痕緩緩延伸,直到?jīng)]入夜色深處,與山門外的黑暗連成一片。
晏珩站定片刻,低聲道:“無論何處……我都會找到你。”
夜色無聲,仿佛應(yīng)了這句,山巔之上,松影再度輕輕搖曳。遠(yuǎn)處山路,已有一抹極輕的腳步聲,正向鏡淵司的方向漸行漸遠(yuǎn)。
——最無聲的影,亦是風(fēng)雷欲起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