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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三朵祥云載楊永革戰(zhàn)上古

第1章楊永革退休奇葩生活

前言:當(dāng)退休證遇見方向盤,當(dāng)沙漠夢撞上上古神

抽屜最底層壓著張牛皮紙信封,邊緣磨得發(fā)白,里面裝著我的退休證。照片上的人穿著洗得發(fā)皺的藍(lán)襯衫,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眼神卻有點(diǎn)飄——那天拍照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明天去二手車市場看看,能不能淘輛帶臥鋪的房車。

這念頭盤在心里快十年了。

三十歲在工廠當(dāng)鉗工,午休時蹲在車間門口啃饅頭,聽老鄭說他表哥開著輛改裝面包車進(jìn)了XJ,在沙漠里煮面條,抬頭就是星星,低頭就是沙子,“連面條湯里都飄著星星的影子”。我當(dāng)時沒說話,手里的饅頭渣掉了一地,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撓了一下——原來日子還能這么過?

四十歲帶徒弟,徒弟指著手機(jī)里的房車視頻喊:“師傅你看,這玩意兒能洗澡能做飯,開到哪睡到哪!”我湊過去瞅,屏幕里的沙漠金燦燦的,房車停在一棵歪脖子胡楊下,車主正舉著鍋鏟跳舞。徒弟說:“等我老了就買一輛,去塔克拉瑪干待半年。”我拍了拍他的后腦勺:“好好學(xué)技術(shù),別凈想些沒用的。”可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滿腦子都是那棵歪脖子胡楊,覺得它像極了我爹年輕時在戈壁灘上栽的那棵——據(jù)說栽完樹他就中暑了,躺在沙地上看了一下午云,說云像棉花糖,能甜到心里。

五十歲那年工廠改制,我拿著補(bǔ)償金回家,老伴正坐在縫紉機(jī)前補(bǔ)襪子,針頭扎破了手,血珠滴在襪子上,像朵小紅花。我說:“咱買輛房車吧。”老伴抬頭瞪我:“兒子房貸還沒還完,你想上天?”我沒再吭聲,轉(zhuǎn)身去陽臺抽煙,煙圈飄到晾著的床單上,被風(fēng)吹散了,像個沒做成的夢。

直到六十歲生日那天,兒子提著蛋糕來,放下個紅本本——是他幫我辦的退休證。“爸,”他撓著頭笑,“你以前總說想去沙漠,我給你報了個房車自駕游俱樂部,下個月出發(fā)。”我捏著那本退休證,指腹蹭過照片上自己的臉,突然發(fā)現(xiàn)眼角的皺紋比車間里的機(jī)床還深,可心里那點(diǎn)癢,卻像剛點(diǎn)燃的煤球,慢慢燒了起來。

出發(fā)前三天,我做了個夢。

夢里我開著輛二手房車,車身上噴著“退休老干部觀光團(tuán)”,車斗里堆著老伴腌的咸菜、孫子畫的涂鴉,還有半箱沒喝完的二鍋頭。開進(jìn)沙漠時天剛亮,沙子是燙的,風(fēng)里裹著股烤羊肉的香,突然天邊飄來三朵云,白得發(fā)藍(lán),像剛彈好的棉花。云底下鬧哄哄的,一頭長著翅膀的牛正追著九條尾巴的狐貍打,狐貍的尾巴尖冒著火,把沙子都烤得滋滋響,還有個像鹿又像馬的家伙,頭上長著帶龍紋的角,一喘氣就掀起黃沙,嘴里喊著“再搶我草料我頂你個肺”!

我當(dāng)時就樂了,探出腦袋喊:“嘿!打架算啥本事?有能耐跟我這老頭子比劃比劃!”

話音剛落,那三朵云“呼”地飄過來,像三只大手把房車托了起來。我抓著方向盤的手都麻了,眼睜睜看著沙漠越來越小,變成塊黃毯子,而那頭牛突然湊過來,鼻孔里噴著熱氣,說:“凡人,你這車燒啥燃料?咋沒我跑得快?”九條尾巴的狐貍繞著房車轉(zhuǎn),尾巴尖的火燎得車漆都發(fā)焦,說:“你這鐵殼子沒我好看,改天我給你繡點(diǎn)花紋。”最逗的是那個長角的家伙,用角輕輕蹭了蹭車門,說:“你這車?yán)镉芯撇唬课衣勚秲毫恕!?/p>

我正想答話,房車突然“咔噠”響了一聲,儀表盤上的燈全亮了,車斗慢慢展開,長出兩條鐵胳膊,輪胎變成了帶齒輪的履帶,對著那頭牛喊:“敢燎我車漆?信不信我噴你玻璃水!”我嚇得一哆嗦,差點(diǎn)從駕駛座上掉下去,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二手房車——它活了!

后來我就醒了,晨光透過窗簾照在墻上,把“福”字貼畫照得發(fā)亮。我摸了摸枕頭,濕了一片,不知道是汗還是別的。老伴推門進(jìn)來,手里端著粥:“發(fā)啥愣?不是說今天去驗(yàn)車嗎?”我扒拉著粥碗笑:“老婆子,我跟你說個事,我想把那夢寫成小說。”

她白了我一眼:“你年輕時寫檢查都費(fèi)勁,還寫小說?”

可我心里那點(diǎn)勁兒,卻像被點(diǎn)燃的炮仗,噼里啪啦響個不停。我想起夢里那頭牛的翅膀、狐貍的尾巴、長角家伙的龍紋,想起房車變成機(jī)器人時的模樣,想起沙漠里的星星掉在沙子上的光——這些東西在腦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比車間里的齒輪還熱鬧。

于是就有了這本書。

書里的主角叫楊永革,其實(shí)就是我換了個名字。他跟我一樣,退休前擰了一輩子螺絲,手里總攥著個搪瓷缸,缸底沉著沒喝完的茶葉渣;他也跟我不一樣,他比我膽大,敢對著上古神獸喊“別打架”,敢穿著涼拖踩祥云,敢把房車開到三界之外。我把我沒敢說的話、沒敢做的事,都塞給了他——讓他帶著我的退休證,開著我的夢想,去我沒去過的沙漠,見我沒見過的神。

書里的房車叫“鐵蛋”,是楊永革的老伙計。它會在楊永革累的時候把座椅調(diào)成按摩模式,會在遇到危險時展開鐵甲,會跟上古神獸吵架,還會偷偷往楊永革的搪瓷缸里倒二鍋頭。其實(shí)我總覺得,每個老物件都有靈性,就像我車間里那臺用了三十年的機(jī)床,你對它好,它就給你出好活;你糊弄它,它就給你出廢品。房車也一樣,你帶著它跑遍天涯,它就陪你看遍風(fēng)景,到最后,它就不是車了,是家人,是朋友,是你揣在兜里的那份念想。

書里的上古神獸們,沒那么兇神惡煞。窮奇會搶烤肉,卻會把最好的那塊偷偷塞進(jìn)楊永革的搪瓷缸;九尾狐愛耍小性子,卻會用沒著火的尾巴給楊永革扇風(fēng);麒麟看著威風(fēng),卻會因?yàn)闂钣栏锝o它梳毛而臉紅。我總覺得,不管活了幾萬年,大家伙心里都揣著點(diǎn)孩子氣——想被疼,想被哄,想有人跟自己說說話,就像咱小區(qū)里那幫退休老頭,整天吵吵鬧鬧搶棋盤,可誰真生病了,第一個拎著水果去看的,還是那幫老伙計。

書里會寫上古文化,寫部落里的人怎么鉆木取火,怎么結(jié)繩記事,怎么圍著篝火跳祈福舞。我查資料時發(fā)現(xiàn),原來咱老祖宗的日子,比電視劇里演的熱鬧多了——他們會在陶器上畫鬼臉嚇野獸,會用貝殼當(dāng)錢買東西,會對著月亮喊“給我個好收成”。楊永革會帶著他的“鐵蛋”,用太陽能板給部落發(fā)電,用燃?xì)庠罱趟麄兛救猓冒馐謳退麄冃奘ィ皇窍氘?dāng)什么救世主,就像他說的:“都是過日子,誰還沒個難的時候?搭把手的事。”

書里也會寫部落文明,寫他們怎么打架,怎么和好,怎么把楊永革當(dāng)成“從天而降的老神仙”。其實(shí)哪有什么神仙?不過是個帶著人間煙火氣的老頭,揣著顆想幫人的熱心腸。就像我爹當(dāng)年在戈壁灘上栽樹,不是想當(dāng)英雄,就是覺得“后人路過時,能有個歇腳的陰涼”。

寫這本書的時候,我總在想:退休到底是啥?

是把工作證換成退休證?是把鬧鐘關(guān)了睡懶覺?還是蹲在小區(qū)門口看別人下棋?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覺得退休是把這輩子攢的“不敢”,換成“想干”——年輕時不敢辭職去旅行,老了就開著房車走;年輕時不敢跟領(lǐng)導(dǎo)吵架,老了就對著上古神獸喊“別打架”;年輕時不敢說“我想你”,老了就把思念寫進(jìn)書里,讓風(fēng)帶到沙漠去。

有天寫累了,我去二手車市場轉(zhuǎn)了轉(zhuǎn)。太陽剛過晌午,市場里的水泥地被曬得冒白煙,空氣里混著機(jī)油味、汗味和遠(yuǎn)處小吃攤飄來的烤馕香,像一鍋熬得稠乎乎的雜燴。我踩著雙舊布鞋,在一排排蒙著灰的車中間晃悠,眼睛卻總往角落里瞟——那里停著輛二手房車,藍(lán)白相間的車身褪了色,車頂上的太陽能板蒙著層沙,看著就像剛從哪個戈壁灘爬回來的。

我走過去,手指在車門把手上蹭了蹭,積灰被劃出道白印。拉開車門時,“吱呀”一聲響,驚得旁邊趴在引擎蓋上打盹的貓“喵”地竄起來。方向盤是塑料的,被曬得發(fā)燙,我伸手摸上去,指尖先觸到冰涼的汗?jié)n,緊接著就有股熱乎氣順著指縫往心里鉆,像有人在里面點(diǎn)了堆小炭火。

“相中了?”一個聲音從車后傳來。我回頭,見個老頭蹲在輪胎旁抽煙,草帽壓得低,露出半截曬得黝黑的脖子,脖子上掛著串菩提子,顆顆磨得發(fā)亮。他站起來時,膝蓋“咔吧”響了一聲,跟我每次從寫字臺前起身一個動靜。

“隨便看看。”我往車?yán)锍颍嚩防镤佒鴫K格子布,上面擺著個掉了漆的搪瓷盆,盆沿還沾著點(diǎn)辣椒面;墻角塞著卷睡袋,露出的邊角繡著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最顯眼的是車頂?shù)踔男★L(fēng)扇,扇葉上纏著根紅繩,紅繩末端拴著個迷你房車模型,一晃一晃的,像在給我打招呼。

“這車我開了五年,”老頭磕了磕煙灰,火星子落在沙地上,“從黑龍江開到海南,車斗里的鍋碗瓢盆比家里的還全。你看這個——”他拉開副駕駛座底下的抽屜,里面碼著三排調(diào)料瓶,生抽、老抽、花椒粉,連芥末醬都有,“去年在敦煌,我用這鍋煮過羊肉,香得把隔壁帳篷的驢都引來了。”

我忍不住笑了,手指在調(diào)料瓶上點(diǎn)了點(diǎn):“您這哪是房車,是移動廚房啊。”

“可不是嘛,”他往車斗里扔了瓶礦泉水,“人老了,就饞口熱乎的。在草原上燉蘑菇,在海邊煮螃蟹,在沙漠里……”他頓了頓,眼睛亮起來,“在沙漠里煮面條,就著星星吃,面條都帶著股甜味。”

我突然想起稿子里的楊永革,他總說要在塔克拉瑪干煮碗野菊面。“在沙漠里真能看見星星掉下來嗎?”我問他,聲音有點(diǎn)發(fā)緊,像怕驚了什么似的。

老頭仰頭笑了,笑聲震得車頂上的風(fēng)扇晃了晃:“何止啊!我還看見過狐貍偷我烤串,駱駝跟我搶水喝,那些沙子啊,白天燙得能煎雞蛋,晚上就涼得像塊冰,可你往沙地上一躺,能聽見沙子說話——真的,沙沙沙的,像在跟你說‘別著急,慢慢走’。”

他往車邊挪了挪,指著車門上的劃痕:“看見這印子沒?前年在巴丹吉林,有只沙狐跳上車頂,爪子撓的。那小東西精著呢,趁我睡著偷了半串烤羊肉,蹲在沙丘上啃,我追過去時,它還沖我歪腦袋,像在說‘就吃你點(diǎn)肉,至于嗎’。”

我摸著那道劃痕,邊緣被風(fēng)沙磨得圓潤,倒像朵刻在門上的花。“您一個人開這么遠(yuǎn),不怕嗎?”

“怕啥?”他拍著方向盤,掌心的老繭蹭得塑料殼“沙沙”響,“車壞了就修,餓了就煮,累了就睡。前年在戈壁灘上爆了胎,我蹲在路邊換備胎,過來個放羊的老漢,給我遞了碗奶茶,說‘老哥,這路我走了四十年,哪塊石頭尖,哪段沙子軟,我都門兒清’。你看,人啊,走到哪都能遇上搭把手的。”

他從車斗里翻出本相冊,塑料封皮上沾著點(diǎn)沙粒。翻開第一頁,是他和房車在呼倫貝爾草原的合影,背景里的羊群像團(tuán)白云;再往后,是在三亞海邊,房車頂著頂遮陽傘,傘下晾著條花褲衩;翻到最后一頁,是片黃得晃眼的沙漠,地平線上懸著個紅通通的落日,房車停在沙丘下,像只蜷著的小甲蟲。

“這是庫木塔格,”他指著照片,“那天我開著車追落日,追著追著就迷了路。天黑下來時,我正愁呢,抬頭就看見三朵云,白得發(fā)藍(lán),像棉花糖似的懸在天上。我當(dāng)時就想,要是這云能帶我走就好了,結(jié)果它真就跟著我飄了半宿,直到我找到營地。”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稿子里的三朵祥云,原來不是憑空瞎想。

“您信這世上有……奇奇怪怪的東西嗎?”我問,聲音壓得低,怕被旁人聽見。

老頭瞇起眼,往遠(yuǎn)處的高樓瞅了瞅,又回頭看了看沙漠的方向(雖然從市場里根本看不見沙漠):“年輕時不信,覺得那都是說書人胡咧咧。可在沙漠里待久了,就信了。你想啊,沙子能埋住古城,能長出胡楊,能把星星映得像掉在地上,還有啥不可能的?”他往我手里塞了顆葡萄干,“去年在吐魯番,我見著個老漢,說他爺爺見過長翅膀的牛,在火焰山上飛,翅膀一扇就冒火星子。你說這是真的假的?”

我嚼著葡萄干,甜得發(fā)齁,倒像把沙漠的陽光嚼進(jìn)了嘴里。“或許是真的呢,”我說,“說不定它們就在哪個沙丘后面藏著,等有緣人呢。”

老頭笑得更歡了:“你這老哥有意思!跟我年輕時一個樣,總覺得這世上藏著好多秘密。我給你說個事——去年在塔克拉瑪干,我半夜起來撒尿,看見車頂上蹲著個東西,像狐貍,可長著九條尾巴,尾巴尖還冒著火。我當(dāng)時就懵了,以為是喝多了,結(jié)果它沖我‘嗷’了一聲,叼走了我晾在車頂?shù)囊m子,第二天我在三里地外的沙棗樹上找著了,襪子上還沾著幾根火雞毛似的東西。”

我的手突然有點(diǎn)抖,摸出兜里的記事本,想記點(diǎn)什么,筆尖卻在紙上劃不出字。原來?xiàng)钣栏镉鲆姷木盼埠缬腥嗽趬衾镆娺^。

“后來呢?”我追問。

“后來我就跟它較上勁了,”老頭掏出個軍用水壺,擰開蓋子喝了口,“我每天在車頂擺塊烤餅,它天天來叼,叼了半個月,突然給我留了顆野葡萄,紫瑩瑩的,甜得能齁死人。你說這小東西,是不是通人性?”

他從車座底下摸出個玻璃罐,里面泡著些紫紅色的果子:“這就是那種葡萄,我晾干了帶回來的,泡酒喝,能治風(fēng)濕。”罐子里的果子在陽光下透著光,像一顆顆小小的太陽。

我們蹲在車旁聊了一下午,從沙漠的風(fēng)說到草原的雨,從車怎么保養(yǎng)說到烤串該放多少孜然。他說他明年想開車去昆侖山,看看傳說中的瑤池到底長啥樣;我說我正在寫個故事,主角開著房車在沙漠里遇見了上古神獸,還跟它們稱兄道弟。

“寫唄,”他拍著我的肩膀,“人老了,不就靠這點(diǎn)念想活著?我開房車追的不是沙漠,是年輕時沒敢想的夢;你寫故事寫的也不是神獸,是心里那點(diǎn)沒處擱的熱鬧。”

臨走時,他往我兜里塞了張紙條,上面寫著他的手機(jī)號:“等你寫完了,寄我一本。要是哪天我在昆侖山見著你寫的那些大家伙,就跟它們說,有個老哥在寫它們的故事呢。”他頓了頓,又說,“對了,買車別買太新的,舊車有舊車的脾氣,你對它好,它就帶你走得遠(yuǎn)。”

我走出二手車市場時,太陽已經(jīng)西斜,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像跟著個看不見的伙伴。手里還攥著那張紙條,紙邊被汗浸得發(fā)皺,可上面的字跡卻越看越清楚——就像老頭說的,有些東西看著舊了,其實(shí)藏著股熱乎氣,能在你心里燒很久。

回到家,我打開電腦,把楊永革的房車改了改——給它加了個能煮烤串的燃?xì)庠睿図數(shù)趿藗€拴著模型的風(fēng)扇,副駕駛座底下的抽屜里,碼著三排調(diào)料瓶,連芥末醬都有。

說到底,每個退休的人心里都揣著個“長生夢”——不是求仙問道的不死,是想把日子過得再熱乎點(diǎn)、再綿長點(diǎn)。《西游記》翻來覆去看,孫悟空學(xué)藝、妖怪搶唐僧肉,說到底都是對“好好活著”的執(zhí)念。退休哪是終點(diǎn)?不過是換個賽道繼續(xù)往前奔。

我如今寫小說,每天按時起床、琢磨故事、傍晚遛彎,日子比上班時還規(guī)律。不是為了成什么大家,是想讓這副身子骨跟著腦子一起轉(zhuǎn),把心里那些沒說盡的話、沒做完的夢,都變成字里行間的熱乎氣。

說到底,長生不在天上,在柴米油鹽的踏實(shí)里,在沒完成的念想里,在“退休了,反倒更想好好活”的勁頭里。就像楊永革開著房車往沙漠里去,他要的哪是終點(diǎn)?是路上的風(fēng)、天上的星,是握著方向盤時,那份“我還能往前跑”的篤定。

第1章楊永革退休奇葩生活

楊永革把退休證揣進(jìn)褲兜那天,太陽正把小區(qū)的水泥地曬得冒白煙。他站在晾衣繩底下,看著老伴的碎花襯衫和自己的藍(lán)布褂子在風(fēng)里撞來撞去,突然就覺得這日子像件洗褪色的舊衣裳,再穿下去,連針腳都要散了。

“我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晚飯時,他往嘴里扒拉著米飯,搪瓷碗沿磕出個豁口,是去年摔的。老伴正給孫女夾排骨,聞言手頓了頓:“轉(zhuǎn)啥?小區(qū)門口的公園還不夠你轉(zhuǎn)?”

“去XJ。”楊永革放下筷子,筷子在桌上敲出個脆響,“去塔克拉瑪干。”

老伴的眼睛瞪圓了,像當(dāng)年他剛從部隊(duì)探親回來,說要把轉(zhuǎn)業(yè)安置卡換成去沙漠哨所的調(diào)令時那樣。“你瘋了?”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排骨湯濺在桌布上,洇出個黃圈,“那地方除了沙子還有啥?你這老骨頭,經(jīng)得起折騰?”

“經(jīng)得起。”楊永革摸了摸后頸,那里有道淺疤,是三十多年前在沙漠里被蝎子蟄的,當(dāng)時戰(zhàn)友用小刀劃開皮肉擠毒液,血珠子滴在沙子上,瞬間就被吸沒了,“我想好了,以后就埋在那兒。沙子干凈,太陽也烈,比小區(qū)邊上那片公墓敞亮。”

“呸呸呸!”老伴往地上啐了兩口,“滿嘴胡吣!要去我跟你一起去,死也死在一塊兒。”

楊永革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個褶子。他知道老伴不會真跟去,孫女剛上小學(xué),每天放學(xué)要吃她煮的雞蛋羹。他扒拉完最后一口飯,把碗往灶臺上一放:“我先去看看,合適了就回來接你。”

第二天一早,他揣著存折去了汽車城。剛進(jìn)大門,就有個穿西裝的小伙子迎上來,頭發(fā)抹得油亮,皮鞋尖能照見人影。“大爺,買車啊?”小伙子往他手里塞了張傳單,上面印著輛锃亮的越野車,“看這款,最新款霸道,底盤高,動力足,別說去XJ,去珠穆朗瑪峰都沒問題。”

楊永革捏著傳單,指腹蹭過紙面的油墨:“多少錢?”

“不貴,才八十萬。”小伙子往他肩上拍了拍,手勁不輕,“大爺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開這車出去,倍兒有面。”

“八十萬?”楊永革笑了,“我退休金一個月才四千五,你這是讓我把骨頭磨成粉賣了?”

小伙子的笑僵在臉上,轉(zhuǎn)身去招呼別的客人,路過楊永革身邊時,小聲嘀咕了句“窮老頭”。楊永革沒搭理他,往市場深處走,陽光從棚頂?shù)目p隙漏下來,在地上投出斑斑駁駁的亮斑,像他當(dāng)年在沙漠里見過的星子。

第二家店的銷售是個中年女人,涂著紅指甲,說話像放鞭炮:“大爺,您來對地方了!我們這兒有輛試駕車,就跑了兩千公里,原價六十萬,現(xiàn)在四十萬就賣。”她把楊永革往一輛灰撲撲的SUV跟前引,車門把手上還沾著點(diǎn)泥,“您看這內(nèi)飾,真皮的!這發(fā)動機(jī),進(jìn)口的!”

楊永革拉開車門,一股霉味撲面而來,座椅上有個煙頭燙的洞,像只瞇著的眼睛。他彎腰看了看底盤,手指在輪胎紋里摳出塊干泥:“這胎是翻新的,剎車片快磨沒了,你當(dāng)我看不出來?”

女人的臉沉了:“大爺,您懂不懂車啊?這可是進(jìn)口貨!”

“我開了四十年車,從解放牌到小轎車,啥沒見過?”楊永革往車門上踹了一腳,“當(dāng)年在部隊(duì),我開著卡車在戈壁灘上追過狼,你這破車,能跑過狼?”他甩頭就走,聽見女人在身后罵“神經(jīng)病”。

轉(zhuǎn)了大半天,太陽快落山時,他才在市場盡頭看見個房車展廳。玻璃門擦得锃亮,里面停著輛白色的房車,車身不高,看著挺秀氣。他推開門,風(fēng)鈴“叮鈴”響了一聲,一個穿工裝的年輕人從柜臺后站起來,臉上帶著點(diǎn)靦腆:“大爺,您隨便看。”

楊永革繞著房車轉(zhuǎn)了兩圈,伸手敲了敲車身:“這玩意兒,結(jié)實(shí)不?”

“結(jié)實(shí),”年輕人遞過來一瓶礦泉水,“采用的是輕量化鋼材,抗風(fēng)抗沙,專門為長途旅行設(shè)計的。”他拉開后門,“您看里面,能睡覺,能做飯,還有獨(dú)立衛(wèi)生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楊永革鉆進(jìn)去,里面不算寬敞,但收拾得干凈,床上鋪著藍(lán)格子床單,小桌上擺著個迷你電磁爐。他往床上一坐,床墊軟乎乎的,正合適。“多少錢?”

“六十八萬。”年輕人撓了撓頭,“這是新款,賣得挺好的。”

楊永革心里咯噔一下。他存折上的錢,加上老伴偷偷塞給他的私房錢,總共才六十萬出頭。他摸了摸電磁爐,又打開冰箱看了看:“有點(diǎn)貴了。”

“大爺,您是要去哪兒?”年輕人遞過來一本宣傳冊,“如果是長期旅行,這款真的很合適,油耗低,維修也方便。”

“去XJ,沙漠里。”楊永革看著窗外,太陽正往地平線沉,把云彩染成了橘紅色,“我年輕時候在那兒當(dāng)過兵,想回去看看。”

年輕人眼睛亮了:“我爸也在XJ當(dāng)過兵!他總說那里的星星特別亮。”他突然壓低聲音,“大爺,不瞞您說,這款車我們老板想盡快出手,要是您真心要,我跟老板申請一下,看能不能便宜點(diǎn)。”

楊永革沒說話,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著。他想起當(dāng)年在沙漠里,戰(zhàn)友老周總說要開輛能睡覺的車回來,帶著老婆孩子看星星,結(jié)果老周在一次巡邏中陷進(jìn)了流沙,再也沒出來。

“能便宜多少?”

年輕人跑進(jìn)里屋打了個電話,出來時臉上帶著笑:“老板說,最多能便宜八萬,六十萬,一分不能再少了。”

楊永革心里算著賬,六十萬,剛好夠。但他突然想起老伴藏在衣柜最底下的鐵盒子,里面是她攢了一輩子的私房錢,上次他無意中看見,里面有張存折,寫著五萬。“再少五萬,五十五萬,我今天就提車。”

年輕人又進(jìn)去打電話,這次出來時,臉色有點(diǎn)為難:“大爺,真不能再少了,這已經(jīng)是成本價了。”

“那我再看看吧。”楊永革推開車門,往外走。他知道這是在賭,但他賭這個年輕人說的是實(shí)話,賭他心里也裝著點(diǎn)對軍人的敬意。

“等等!”年輕人突然喊住他,“大爺,我跟老板吵了一架,他說……就按您說的價,五十五萬,但是……您得幫我個忙。”

楊永革轉(zhuǎn)過身:“什么忙?”

“我爸下個月生日,他總念叨著想看看當(dāng)年駐守的哨所,”年輕人從抽屜里拿出張照片,上面是個穿著軍裝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座土黃色的哨所前,“您能不能……能不能幫我拍點(diǎn)照片回來?”

楊永革看著照片,突然想起了老周。他接過照片,揣進(jìn)懷里:“行,別說拍照片,就是給你爸帶把沙子回來,我都愿意。”

付了錢,辦了手續(xù),楊永革開著房車出了汽車城。夕陽把車影拉得老長,像條在地上游走的魚。他打開車窗,風(fēng)灌進(jìn)來,帶著點(diǎn)塵土的味道,像極了沙漠里的風(fēng)。

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開著車往郊外走。路過一個廢品站時,他停下來,從后備箱里拿出把鐵鍬,在廢品站后面的空地上挖了個坑。他從懷里掏出個小小的布包,里面是老周的一點(diǎn)骨灰,當(dāng)年他偷偷收起來的,一直沒敢給老周的家人,怕他們傷心。

“老周,”他把骨灰撒進(jìn)坑里,埋上土,“等著我,過幾天就帶你回家。”

回到家時,老伴已經(jīng)睡了,客廳的燈還亮著,暖黃的光從門縫里擠出來,在地板上洇出片軟乎乎的亮。楊永革輕手輕腳換了鞋,剛直起身,就見茶幾上擺著個藍(lán)布包,針腳歪歪扭扭的,是老伴的手藝。他解開繩子,里面滾出件疊得整齊的軍綠色舊毛衣,領(lǐng)口磨出了毛邊,袖口補(bǔ)著塊深綠的補(bǔ)丁——那是他當(dāng)年在XJ穿的,老伴總說扔了可惜,洗得發(fā)白了還壓在箱底。

包底壓著張紙條,字跡顫巍巍的:“毛衣帶著,沙漠夜里冷。抽屜里有瓶辣椒面,你愛吃的。”楊永革捏著紙條,指腹蹭過“辣椒面”三個字,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他咳嗽得厲害,老伴就用這辣椒面炒花生,說“辣氣能逼出寒氣”,結(jié)果他吃得涕淚橫流,她在旁邊笑,眼角的皺紋比毛衣的補(bǔ)丁還深。

他推開臥室門,老伴睡得正沉,嘴角微微張著,發(fā)出輕淺的呼嚕聲。床頭柜上擺著個相框,是孫女三歲時拍的,小家伙騎在他脖子上,揪著他的耳朵笑,背景是小區(qū)門口的那棵老槐樹。楊永革彎腰掖了掖被角,被角上繡著朵小菊花,是孫女去年學(xué)繡花時扎的,歪歪扭扭像只小蟲子。

“我走了啊。”他對著老伴的耳朵輕聲說,聲音澀得像含著沙,“等我在沙漠里找著好地方,就回來接你。”老伴咂了咂嘴,翻了個身,手在枕邊摸索著,像是要抓什么。楊永革把她的手塞進(jìn)被窩,指尖觸到片冰涼——她又踹被子了。

回到客廳,他從冰箱里摸出瓶二鍋頭,就著碟咸菜喝了兩口。酒液辣得嗓子發(fā)疼,卻把眼眶里的熱意壓了下去。他想起剛退休那天,老戰(zhàn)友們在飯館里給他送行,老張拍著桌子喊“到了XJ給我發(fā)定位,我隨后就到”,結(jié)果第二天就打電話說孫子發(fā)燒,來不了了。人這一輩子,就像沙漠里的腳印,看著深,一陣風(fēng)過,啥都沒了。

后半夜,楊永革睡不著,爬起來翻箱倒柜。在樟木箱的最底層,他找出個鐵皮盒子,鎖早就銹死了,他用螺絲刀撬了半天才打開。里面是本泛黃的日記本,封面上印著“為人民服務(wù)”,還有枚軍功章,邊角磨得發(fā)亮。他翻開日記,第一頁寫著:“1983年3月15日,晴。今天到了塔克拉瑪干,沙子燙得能烙餅,老周說這破地方連草都不長,我跟他打賭,年底前準(zhǔn)能種出花來。”

字跡歪歪扭扭的,像他當(dāng)年走的路。他往后翻,翻到某一頁時停住了——紙頁上沾著塊褐色的污漬,是血。那天他們在巡邏時遇到了沙塵暴,老周為了撿被風(fēng)吹走的軍旗,陷進(jìn)了流沙。他伸手去拉,只抓住了老周的衣角,布料在手里撕成了碎片,就像老周最后喊的那句“別管我”,碎在風(fēng)里,連回音都沒留下。

“老周,這次我?guī)慊丶摇!睏钣栏锇衍姽φ聞e在胸前,又把日記本塞進(jìn)背包。窗外的天漸漸亮了,他看見樓下的早點(diǎn)攤支起了棚子,油條的香味順著窗戶縫鉆進(jìn)來,混著清晨的涼氣,格外好聞。

天亮?xí)r,楊永革把房車開到了樓下。老伴和孫女站在單元門口等他,孫女手里舉著幅畫,上面畫著個歪歪扭扭的房車,車頂上飄著三朵白云,旁邊寫著“爺爺加油”。“爺爺,你要記得給我撿貝殼啊。”孫女撲進(jìn)他懷里,小胳膊勒得他脖子發(fā)緊。

“傻丫頭,沙漠里哪有貝殼。”楊永革捏了捏她的臉蛋,心里卻軟得像棉花糖。老伴往他手里塞了個保溫杯:“里面是小米粥,趁熱喝。到了服務(wù)區(qū)就給家里打電話,別讓人惦記。”她的眼圈紅了,卻梗著脖子說,“路上開車慢點(diǎn),別跟人搶道,你那脾氣,改改吧。”

楊永革點(diǎn)點(diǎn)頭,想說點(diǎn)什么,喉嚨卻像被堵住了。他發(fā)動房車,后視鏡里,老伴正把孫女往懷里摟,倆人的影子被朝陽拉得老長,像兩條舍不得斷的線。他踩著油門,房車緩緩駛離小區(qū),路過早點(diǎn)攤時,他降下車窗,喊了聲“來兩根油條”,老板笑著把油條遞過來,塑料袋上沾著的芝麻掉進(jìn)了車?yán)铮愕盟毖士谒?/p>

開了三個小時,房車駛上了高速。楊永革打開收音機(jī),里面正放著首老歌:“我們XJ好地方啊,天山南北好牧場……”他跟著哼,唱到“麥穗金黃稻花香”時,突然想起沙漠里的胡楊,秋天時葉子黃得像金子,在風(fēng)里嘩嘩響,比任何莊稼都好看。

中午在服務(wù)區(qū)休息時,他剛把房車停穩(wěn),就有個穿迷彩服的年輕人湊過來:“大爺,您這房車不錯啊,多少錢買的?”楊永革剛要開口,就見年輕人眼睛一亮,指著他胸前的軍功章說,“您是老兵?我爸也是當(dāng)兵的,在XZ守了十年邊防。”

倆人聊了起來,年輕人說他叫小李,是個攝影師,要去XJ拍胡楊林。“大爺,您一個人?”小李往房車?yán)锍颍安还聠螁幔俊?/p>

“孤單啥。”楊永革遞給他瓶礦泉水,“心里裝著事兒,就不孤單了。”他指了指副駕駛座上的鐵皮盒子,“里面有我老戰(zhàn)友,跟我做個伴。”

小李沒再多問,只是往他手里塞了張名片:“大爺,到了XJ要是有事兒,給我打電話。我在那邊認(rèn)識人,修車、找住處都方便。”楊永革把名片塞進(jìn)錢包,心里暖烘烘的——這世上,還是好人多。

下午路過片戈壁灘時,楊永革把車停在路邊。遠(yuǎn)處的沙丘像波浪一樣起伏,太陽把沙子曬得金黃,偶爾有只蜥蜴從車邊跑過,留下串小小的腳印。他從后備箱里拿出把鐵鍬,在地上挖了個坑,把老周的那點(diǎn)骨灰撒了進(jìn)去。“老周,你看這地方,跟當(dāng)年咱巡邏的那片戈壁像不像?”他往坑里埋沙子,手被燙得通紅,“等我找到那棵老胡楊,就把你遷過去,咱還做鄰居。”

風(fēng)刮過戈壁,帶著沙子打在車身上,噼啪作響,像老周在笑。楊永革靠在車門上,拿出二鍋頭喝了兩口,酒液順著嘴角流進(jìn)脖子,涼絲絲的。他想起當(dāng)年老周總說,等退伍了,就開輛卡車,帶著老婆孩子去看大海,結(jié)果大海沒看成,倒把命丟在了沙漠里。

“老周,你沒看成的,我替你看。”他把空酒瓶扔進(jìn)垃圾桶,發(fā)動房車?yán)^續(xù)往前走。天邊的云彩漸漸變成了橘紅色,像著了火,遠(yuǎn)處的沙丘被夕陽染成了紫色,美得讓人說不出話來。

傍晚時分,房車駛進(jìn)了一個小鎮(zhèn)。楊永革找了個停車場停下,剛下車,就有個戴白帽的老漢走過來:“老板,住店不?我家有熱水,能洗澡。”楊永革搖了搖頭:“我就在車?yán)锼闊﹩栂拢@附近有飯館嗎?”

“有有有,”老漢往鎮(zhèn)子里指,“往前走三百米,有家蘭州拉面,味道不錯。”楊永革謝過老漢,剛要轉(zhuǎn)身,就見老漢盯著他的房車看:“老板,您這房車……是新買的吧?看著挺貴。”

“嗯,剛買的。”楊永革沒多想,往飯館走去。拉面館里人不多,他點(diǎn)了碗牛肉面,加了兩勺辣椒,辣得直冒汗。正吃著,就聽見鄰桌的兩個人在聊天,一個說:“聽說了嗎?昨天有個老頭在前面的服務(wù)區(qū)買了輛房車,六十萬呢,被人坑了,那車是翻新車。”

另一個說:“真的假的?這年頭還有人敢坑老頭?”

“可不是嘛,”第一個人說,“那賣車的小子跟我認(rèn)識,說那老頭看著挺精明,沒想到這么好騙。”

楊永革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筷子差點(diǎn)掉在地上。他想起那個穿工裝的年輕人,想起他說的“我爸也在XJ當(dāng)過兵”,想起他臉上靦腆的笑。難道……他真的被坑了?

他結(jié)了賬,指節(jié)捏著皺巴巴的二十塊錢往柜臺上拍,掌心的汗把紙幣洇出半透明的印。老板娘正用抹布擦著油乎乎的臺面,抬頭瞅他一眼:“老爺子慢走,明天來嘗咱的手抓飯,新殺的羊!”楊永革“嗯”了一聲,腳底下卻沒停,帆布鞋底在石子路上磨出“沙沙”響,像有只急猴在心里蹦。

離停車場還有百十米,風(fēng)里突然卷來股機(jī)油味,混著沙漠傍晚特有的干燥熱氣,嗆得他嗓子發(fā)緊。抬眼望過去,夕陽把停車場的白鐵皮圍欄照得發(fā)亮,他那輛二手房車孤零零杵在角落里,車屁股后圍著個黑影——正是剛才那個戴白帽的老漢,手里舉著把扳手,正往車底夠,褲腳沾著的沙粒被風(fēng)掃得直打旋。

“你干什么?!”楊永革的吼聲劈風(fēng)而去,驚得旁邊拴著的駱駝“昂”地叫了一聲,唾沫星子濺在地上,砸出個小小的濕坑。他往房車沖的當(dāng)口,后腰的舊傷突然扯著疼——那是當(dāng)年在沙漠里救老周時被石頭硌的,陰雨天疼,急火攻心時更疼,像有條蜈蚣在肉里鉆。

戴白帽的老漢被這聲吼嚇得一哆嗦,扳手“哐當(dāng)”掉在車底,滾出半米遠(yuǎn),撞在輪胎上發(fā)出悶響。他直起身時,白帽檐下的臉漲得通紅,手在圍裙上蹭來蹭去,圍裙上沾著的面粉被蹭成了灰團(tuán):“老……老哥,你別誤會,我看你車底下滴油,想幫你緊緊螺絲……”

“滴油?”楊永革沖到車后,蹲下身往車底瞅。夕陽斜斜照進(jìn)車底,果然有串油珠掛在排氣管上,亮晶晶的像串小珠子,剛滴下的那顆在沙地上洇出個深色的點(diǎn)。他心里“咯噔”一下——出發(fā)前修車鋪的小年輕還拍著胸脯說“油路剛清過,一滴油都不會漏”,合著真是輛破車?

“你看,”老漢蹲下來,指著排氣管的接口處,“這里的墊片松了,再跑幾十公里,油準(zhǔn)漏光。我年輕時在運(yùn)輸隊(duì)修過卡車,這點(diǎn)小毛病還是能看出來的。”他說話時,露出兩排黃牙,牙縫里卡著點(diǎn)羊肉末,想必是剛吃過晚飯。

楊永革沒接話,伸手往接口處摸,指尖果然觸到片松動的鐵皮,邊緣割得指腹發(fā)疼。他猛地抬頭,老漢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正落在他手背上,像塊暖烘烘的布。這才注意到老漢的手——指關(guān)節(jié)腫得像小蘿卜,虎口處有道深褐色的疤,縱橫交錯的紋路里嵌著洗不掉的油污,比他那輛房車的方向盤還滄桑。

“你……”楊永革剛要開口,就見老漢撿起扳手遞過來,扳手把上纏著圈舊布條,布條的顏色跟他年輕時戴的勞保手套一個色。“試試?”老漢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往順時針方向擰,擰到扳不動為止。我這扳手是當(dāng)年運(yùn)輸隊(duì)發(fā)的,比我兒子歲數(shù)都大。”

楊永革捏著扳手,金屬的涼意順著掌心往上竄。他想起退休前在工廠里,老伙計們總說“工具認(rèn)人”,順手的家伙用久了,比老婆孩子還貼心。他對著接口處比劃了兩下,突然問:“你怎么知道我車在這兒?”

“剛才在拉面館瞅見你了,”老漢往鎮(zhèn)口的方向努努嘴,“你這房車一看就是跑長途的,車身上還沾著甘肅的泥點(diǎn)子。我們這小鎮(zhèn),三天才來一輛外地車,想不注意都難。”他往車輪胎上踢了踢,“胎壓也有點(diǎn)低,前面路口有家補(bǔ)胎鋪,老王頭手藝好,給你打滿氣,不收錢。”

楊永革的心慢慢松下來,像被風(fēng)刮皺的湖面漸漸平了。他握緊扳手,“咔噠”一聲卡在螺帽上,使勁往順時針方向擰,指節(jié)因?yàn)橛昧Ψ撼霭住@蠞h在旁邊瞅著,時不時搭句嘴:“慢點(diǎn),別擰滑絲了……哎對,就是這力道,當(dāng)年我修解放牌時,就這么擰……”

擰到第三圈,接口處的油珠突然不滴了。楊永革松了口氣,剛要把扳手遞回去,就見老漢往車斗里瞅了瞅,突然指著副駕駛座上的鐵皮盒子:“那是……軍功章?”

楊永革心里一緊,把盒子往懷里摟了摟:“嗯,老伙計的。”

“我就說嘛,”老漢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老繭蹭得他襯衫發(fā)皺,“看你這背,就像當(dāng)過兵的——我們運(yùn)輸隊(duì)當(dāng)年拉軍糧,跟邊防連的兵同吃同住,他們的背都像你這樣,直挺挺的,能扛住風(fēng)沙。”他往遠(yuǎn)處的戈壁灘指,“看見那道山梁沒?當(dāng)年我拉著一車罐頭翻那梁,車胎爆了,是個兵背著我走了十里地,到現(xiàn)在我這腿還留著疤呢。”

楊永革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夕陽把山梁染成了金紅色,像條臥在沙漠里的龍。他突然想起老周,當(dāng)年老周陷進(jìn)流沙時,也是這么直挺挺地背著軍旗,像根插在沙漠里的旗桿。

“老哥,我姓馬,叫我老馬就行,”老漢往他手里塞了個蘋果,蘋果上還帶著片葉子,“自家樹上結(jié)的,有點(diǎn)酸,解乏。”他往房車頂上瞅了瞅,“你這是要往哪去?塔克拉瑪干?”

“嗯,”楊永革咬了口蘋果,酸得牙床發(fā)麻,“想去看看老地方。”

“那得往南走,”老馬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前面一百公里有個道班,班長是我侄子,你去了提我名字,他給你找最好的露營地,有水有電,還能給你車加桶防凍液——沙漠夜里冷,別凍壞了水箱。”他突然壓低聲音,“剛才在拉面館聽人說你買了輛翻新車?別信他們瞎咧咧,這車我瞅著還行,就是小毛病多,跟咱老頭子似的,得細(xì)心伺候。”

楊永革的心像被蘋果的酸水浸過,又澀又暖。他想起老伴塞給他的辣椒面,想起孫女畫的歪歪扭扭的房車,想起老周留在沙漠里的那半件軍裝。原來這世上的路,從來不是一個人走的,總有人在路邊給你遞個扳手,塞個蘋果,指條明路,就像沙漠里的駱駝刺,看著不起眼,卻能在最干渴的時候,給你點(diǎn)活下去的盼頭。

“謝了,老馬。”楊永革把最后一口蘋果核扔進(jìn)垃圾桶,蘋果核上還沾著點(diǎn)果肉,引得兩只麻雀飛過來啄食。他往車頂上的太陽能板拍了拍,“我這就出發(fā),趕在天黑前到道班。”

“哎,等等!”老馬突然往他兜里塞了張紙條,“這是我侄子的電話,路上車壞了就打給他,他能喊人去救你。”紙條上的字跡歪歪扭扭的,跟老伴寫的那張如出一轍。“對了,道班后面有片胡楊林,秋末的時候黃得像金子,你去看看,比啥風(fēng)景都強(qiáng)。”

楊永革發(fā)動房車時,老馬還站在停車場門口瞅著,白帽子在夕陽里閃著光,像朵落在沙漠里的云。他鳴了聲笛,算是告別,后視鏡里,老馬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變成個黑點(diǎn),融進(jìn)那片金紅色的山梁里。

車開出小鎮(zhèn)時,天邊的最后一抹晚霞也落下去了,星星開始在天上眨眼睛,像老周當(dāng)年巡邏時打的手電。楊永革打開收音機(jī),里面正放著段秦腔,唱得撕心裂肺的,他卻突然笑了——原來這趟路,從一開始就不是去看沙漠的,是去看人的,看那些藏在扳手、蘋果、紙條里的熱乎氣,看那些比上古神獸還稀罕的,人間的暖。

他往嘴里塞了顆老伴給的辣椒糖,辣得直吸氣,卻把車窗開得更大了。沙漠的夜風(fēng)灌進(jìn)來,帶著點(diǎn)胡楊的清香,吹得副駕駛座上的鐵皮盒子輕輕響,像老周在跟他說:“走快點(diǎn),前面有好酒等著咱呢。”

美麗雅閣210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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