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陰曹超市·孟婆擺攤與閻王砍價
(一)
楊永革的二手房車轱轆突然陷進片黑泥時,他正啃著最后半塊士力架。抬頭一看,擋風玻璃外哪還有胡楊林的影子?漫天的鬼火飄得像螢火蟲,地面上裂開道道深溝,溝里淌著綠油油的水,水面上漂著些紙錢,被風吹得“嘩嘩”響,像超市促銷的傳單。
“這是……掉進陰曹地府了?”他推開車門,腳剛沾地就差點滑倒——地上的黑泥黏糊糊的,踩上去“咕嘰”響,像踩在沒熬好的芝麻醬里。旁邊竄過個穿白大褂的小鬼,手里拎著串鐵鏈,鏈環上掛著個牌子,寫著“奈何橋入口,門票十文”,牌子角上還沾著點紅漆,像剛從血里撈出來的。
“凡人怎敢闖幽冥界?”一個戴高帽的家伙突然攔在車前,帽子上寫著“正在捉你”,手里的哭喪棒往泥地上一戳,戳出個小坑,坑里冒出的黑煙裹著股餿味,“知不知道這兒的停車費比南天門還貴?一小時八文,超時翻倍!”
楊永革認出這是黑白無常里的黑無常,小時候看《西游記》連環畫見過。他往對方身后瞅,果然跟著白無常,手里的招魂幡上繡著個“謝”字,幡角沾著片紙錢,被風吹得像只小蝴蝶。“黑老哥啊,”他掏出兜里的皺巴巴煙盒,往對方手里塞,“來根?我這煙是蘭州產的,比你那哭喪棒的餿味提神。”
黑無常的臉“唰”地白了——比白無常還白。白無常突然“嘻嘻”笑起來,聲音像用指甲刮玻璃:“你這凡人倒有趣,敢給無常遞煙?上次這么干的,還是五百年前那個偷桃的猴子。”他突然湊近,長舌頭從嘴里耷拉出來,差點舔到楊永革的臉,“你是來投胎的?還是來探親的?”
“都不是,”楊永革往房車斗里摸,摸出個手電筒,往四周照了照,光柱掃過一片黑壓壓的建筑,看著像超市,門頭上掛著塊牌子,寫著“陰曹超市,應有盡有”,牌子上的“市”字少了一點,像被鬼啃過,“我車陷泥里了,想借個千斤頂,順便買點紙錢——給我老伴燒點,她生前總說我給的零花錢不夠。”
這話剛說完,周圍的鬼火“嘩”地炸開了鍋。有個穿古裝的女鬼笑得直捂嘴,手里的繡花帕子掉在泥地上,帕子上繡的鴛鴦突然活了過來,撲騰著往楊永革的房車底下鉆,嘴里還“嘎嘎”叫,像兩只老鴨子。
(二)
“買紙錢?”一個端著湯碗的老太太突然從超市里走出來,碗里的湯冒著綠泡泡,漂著些不知名的菜葉,看著像剩了三天的菠菜湯。“我這孟婆湯買一送一,喝了能忘前世債,比你那紙錢管用!”她往楊永革跟前湊,湯碗差點扣在他鞋上,“你看這湯,綠得像翡翠,稠得能掛勺,喝一口,保你連自己姓啥都忘了——比凡間的忘情水帶勁!”
楊永革瞅著這老太太眼熟,再看那湯碗,突然一拍大腿:“你是孟婆啊!我老伴生前總念叨,說等她走了,要在奈何橋邊擺攤賣醬菜,跟你搶生意!”他往房車斗里摸,摸出瓶老伴腌的蘿卜干,往對方手里塞,“嘗嘗?酸中帶辣,配你的湯準香——比你那菜葉強。”
孟婆的手抖了抖,湯碗差點掉在地上。她捏起根蘿卜干往嘴里塞,嚼了沒兩下突然“噗”地吐出來,綠湯濺了楊永革一臉:“這啥玩意兒?咸得能齁死鬼!比我熬的湯還難喝!”她突然往超市里喊,“閻王爺!快出來看!有凡人給我送咸菜,想砸我飯碗!”
話音剛落,超市里就傳來陣“咚咚”的腳步聲,震得地面都在晃。一個穿龍袍的大胖子走出來,腦袋上的皇冠歪歪扭扭,上面的珠子掉了兩顆,掛在脖子上像串糖葫蘆。“誰在吵?”他往楊永革這邊瞅,三角眼瞪得像銅鈴,手里的判官筆往泥地上一戳,戳出個大窟窿,“本王正算本月的投胎賬,少一個魂魄都得扣工資!”
楊永革認出這是閻羅王,趕緊往他手里塞了顆士力架:“閻王爺嘗嘗?這叫士力架,吃了能頂五壇酒——比你那判官筆提神。”他往超市里瞅,貨架上擺著些黑乎乎的東西,看著像零食,包裝上寫著“鬼爪酥”“奈何橋牌硬糖”,“你們這兒賣紙錢不?我要最厚的那種,給我老伴燒,讓她在那邊也能當回富婆。”
閻羅王啃著士力架,突然“嗷”地叫了一聲,皇冠上的珠子掉了一顆,砸在孟婆的湯碗里,濺起的綠湯燙得孟婆直跳腳。“這玩意兒比太上老君的仙丹還帶勁!”他往楊永革手里塞了張黃紙,“這是地府的優惠券,買紙錢滿一百文減十文,比凡間的超市劃算!”
(三)
走進陰曹超市,楊永革差點被一股餿味熏暈。貨架上擺著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有“牛頭牌牛肉干”(包裝上畫著個牛頭,正對著他笑),有“馬面牌洗面奶”(瓶身上畫著個馬臉,眼睛瞪得像銅鈴),還有盒“黑白無常牌防曬霜”,盒子上寫著“一抹就白,比白無常還白”。
“凡人想買點啥?”一個穿圍裙的小鬼湊過來,圍裙上沾著些血污,看著像剛殺完豬。“我們這兒的‘投胎套餐’搞活動,買一套送十斤紙錢,還能抽獎——一等獎是去天庭旅游,二等獎是投胎當皇帝,三等獎是當只狗。”他往楊永革手里塞了張傳單,傳單上的字是用血寫的,看著有點瘆人。
楊永革往紙錢區走,貨架上的紙錢堆得像小山,有黃的、白的、紫的,還有種金箔紙,閃著光,看著挺貴。他拿起一沓黃紙,掂量掂量:“這黃紙多少錢?我在凡間買,十塊錢能買一大捆。”
“你這凡人敢討價還價?”一個長著牛頭的家伙突然從貨架后鉆出來,手里的鋼叉往地上一戳,戳出個小坑,“我是牛頭,這紙錢區歸我管!黃紙五文一沓,金箔紙二十文,少一文都不行!”他往楊永革跟前湊,牛鼻子里噴出的氣帶著股騷味,“上次有個鬼討價還價,被我叉成了八塊,扔去喂了忘川河的魚!”
“那是你沒找對方法,”楊永革往他手里塞了顆士力架,“你看啊,我買得多,你給我打折,回頭我讓胡楊林的麒麟給你燒兩箱好酒——比你這忘川河的水帶勁。”他往購物車里裝紙錢,黃的、白的、紫的都來點,“再來兩沓金箔紙,我老伴生前就愛穿金戴銀,到了這邊也不能委屈了她。”
牛頭嚼著士力架,突然“哞”地叫了一聲,鋼叉往購物車里一扔:“全要了!算本神賬上!”他往楊永革手里塞了個黑袋子,“這是‘地府特產’,送你的!是用忘川河的魚做的魚干,咸得能掉牙,比你那士力架對味!”
(四)
走到超市盡頭,楊永革突然聽見陣吵架聲,擠進去一看,竟是馬面和個穿官服的老頭在爭攤位。官服老頭的攤位上擺著些賬本,被馬面的蹄子踩得東倒西歪,其中本賬本掉在楊永革腳邊,他撿起來一看,上面寫著“張三,陽壽72,欠地府酒錢五文”,字跡歪歪扭扭的,像小學生寫的。
“這是我的攤位!”官服老頭氣得胡子直翹,手里的算盤往泥地上一摔,算盤珠子滾得滿地都是,“我在這兒記賬三千年了,你這長臉的畜生憑什么搶?”
“我先來的!”馬面的蹄子往地上一跺,震得貨架都在晃,“我要在這兒賣忘川河的水,治鬼魂的相思病——比你這破賬本管用!”它往楊永革身邊湊了湊,馬臉往他手里的購物車蹭了蹭,“楊小子,你說句公道話,我這河水是不是比他的賬本強?”
楊永革這才看清,馬面旁邊擺著個大陶罐,里面的河水泛著綠光,水面上飄著些水草,看著確實清爽。他往官服老頭的賬本攤瞅了瞅,有本賬上畫著個小人,正在給閻王磕頭,旁邊寫著“李四,行賄十文,多活五年”。
“都別吵,”楊永革把賬本放回攤位,“賣水和記賬不沖突,像我廠里的車床和銑床,各干各的活,配合著來才高效。”他往中間一站,“馬面你往東邊挪挪,給老先生讓半米地;老先生你也別較勁,他的河水能泡你的賬本,說不定能保存得更久——這叫資源整合。”
官服老頭愣了愣,突然笑了:“你這凡人說話有點意思。我是崔判官,管生死簿的那個,你說的整合,是不是就像我把賬本和河水泡在一起,做成‘防水賬’?”他往馬面的陶罐里扔了本賬本,河水突然冒起泡,散出股墨香,“你看,這樣就成了‘萬年賬’,比單放著結實!”
馬面也樂了,用蹄子給崔判官的攤位搭了個遮陽棚——是用黑布做的,還挺像樣。“要得!”它往楊永革手里塞了個陶碗,“嘗嘗?加了崔判官的墨汁,喝了能讓你記起前世的事——比孟婆湯管用!”
楊永革端著碗喝了一口,苦得他直皺眉,像喝了沒加糖的中藥。他突然看見閻羅王提著個大袋子往這邊跑,袋子里的紙錢滾出來好幾個,砸在泥地上“噗嘰”響,像掉在水里的饅頭。
“楊小子,快走!”閻羅王往房車這邊跳,“地藏王菩薩聽說你在這兒討價還價,帶著十八羅漢過來了,再不走就得被當成擾亂地府秩序的抓起來!”
楊永革趕緊往房車跑,馬面和崔判官也幫忙收拾東西,把河水罐和賬本往車斗里塞。剛發動車子,就見遠處飄來朵黑云,上面站著個穿袈裟的和尚,手里的錫杖往地上一戳,泥地都跟著抖:“那凡人往哪跑!敢在地府討價還價,我讓你嘗嘗十八層地獄的厲害!”
“得嘞,下次再來買紙錢!”楊永革踩了腳油門,房車“哐當”沖上片黑云,往胡楊林的方向飛。車后傳來閻羅王的喊聲:“記得給我帶士力架!比忘川河的魚干對味!”
(五)
房車跌回胡楊林時,車斗里的紙錢撒得滿地都是,崔判官的賬本混著馬面的河水,在車廂地板上積了個小水洼,水洼里竟長出朵小黑花,黑得像墨汁。楊永革推開車門,見老馬正蹲在泉邊看報紙,報紙上的頭條寫著“沙漠出現不明黑影,疑似幽靈”,配的照片正是他的二手房車在黑云上飛的樣子。
“你可算回來了,”老馬往車斗里瞅,嚇得手里的報紙都掉了,“這……這是紙錢?你真去地府了?”
“去超市逛了圈,”楊永革往泉邊搬紙錢,“給我老伴燒點,剩下的給麒麟和九尾狐當玩具——它們幫我補界碑,得給點樂子。”他往泉里扔了沓黃紙,水面突然冒起泡,浮出個小鬼的影子,正舉著個小籃子撿紙灰,樣子跟陰曹超市里的小鬼一模一樣。
九尾狐從胡楊樹上跳下來,尾巴尖卷著沓紙錢,往嘴里塞得鼓鼓的,紙灰混著絨毛從嘴角漏出來,沾在毛茸茸的下巴上,像掛了串黑珍珠。“比玉髓嗆人!”她吐著舌頭哈氣,尾巴尖卻又往車斗里探,“但燒著好玩——再給我一沓,要金箔紙的,亮閃閃的好看!”
雙角牛也湊過來,用蹄子扒拉沓黃紙,踩得紙灰滿天飛,像下了場黑雪。它往泉邊一蹲,龐大的身子把夕陽都擋了半拉,鼻子往紙錢上嗅了嗅,突然“哞”地叫了聲,聲音震得泉眼都在冒泡泡:“我要那本賬本!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我能踩著玩——比楊小子的字典結實!”
楊永革笑著往泉邊燒紙錢,火苗“騰”地竄起來,映得他的臉紅紅的。剛燒了一半,就見麒麟從界碑后繞出來,角上還掛著塊黑布——是從地府帶回來的,被夕陽染成了暗紅色。它往泉邊一站,黑布落在火里,竟和紙灰融在了一起,燒成的灰燼突然泛出層金光,像撒了層碎金子。“給你老伴多燒點,”它用角指了指泉眼,“她在那邊肯定缺錢花——上次托夢說想買件新棉襖。”
正說著,傻柱子舉著根彈弓從外面跑進來,彈弓上掛著個紙團,是從地上撿的紙錢。“楊大爺,這黑紙能燒著玩不?”他往火堆里扔紙團,紙團“噗”地燃起來,嚇得他直往后跳,“比我家的柴火好燒!燒完還有金點點!”
楊永革剛想罵他,就見泉眼的水面上漂起個紙人,紙人穿著紅棉襖,手里拎著個小籃子,籃子里裝著顆士力架——是閻羅王送的那種。紙人突然對著他拜了拜,然后慢慢沉下去,水面上只留下圈漣漪,像個甜甜的笑。
“是你老伴來看你了,”老馬拍了拍楊永革的肩膀,“她肯定喜歡這士力架——比地府的魚干甜。”
楊永革往火堆里又添了沓金箔紙,火苗竄得更高了,映得界碑上新補的水泥都在發亮。他突然發現,水泥縫里的綠芽又長高了半寸,葉片上沾著點紙灰,像撒了層黑胡椒粉。芽尖頂著顆水珠,水珠里映著地府的影子——閻羅王正舉著士力架跟孟婆討價還價,孟婆的湯碗差點扣在他頭上。
九尾狐湊過來看,尾巴尖的火苗往葉片上燎了燎,影子里的閻羅王突然打了個噴嚏,竟從葉面上掉了下來,“噗”地落在泉里,變成條小金魚,嘴里叼著顆士力架,往泉眼深處游去,像在給楊永革的老伴送零食。
眾人笑得直不起腰時,楊永革突然覺得,這界碑補不補得好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地府的紙錢能和凡間的火苗融在一塊兒,閻王的賬本能和雙角牛的蹄子湊成樂子,連孟婆的湯碗里,都能泡進老伴的蘿卜干——這樣的日子,才叫活得熱熱鬧鬧,有來有回。
他往火堆里扔了最后一沓紙錢,紙灰被風吹得漫天飛,像群黑蝴蝶。遠處的界碑在火光下泛著光,新補的水泥像塊剛貼好的創可貼,裹著里面的綠芽,也裹著地府的黑、凡間的暖,還有胡楊林里慢慢淌過的日子。楊永革收拾好紙灰,往房車走時,聽見泉眼“咕嘟”冒了個泡,浮出張紙條,上面用墨汁寫著行小字:“士力架很好吃,下次再帶點——你老伴筆”。
他笑著把紙條撈起來,夾進《山海經》里,正好夾在“地府”那頁(他自己貼的插畫)。書里的閻羅王插畫旁,不知何時多了個小超市,孟婆正蹲在超市門口賣湯,旁邊的牛頭馬面在搶士力架,笑得露出了尖牙。
夜風穿過胡楊林,帶著紙灰的味道,還有界碑縫里綠芽的清新,把房車的窗簾吹得“嘩啦”響。楊永革躺在小床上,聽著外面九尾狐和雙角牛搶賬本的動靜——九尾狐用尾巴尖勾著賬本邊角,雙角牛用蹄子蹬著賬本封面,書頁被扯得“嘶啦”響,像誰在撕超市的海報。他突然覺得,這比地府的超市熱鬧多了——至少這兒的火苗是暖的,思念是真的,連亡妻的紙條上,都沾著人間的煙火氣。
他摸出枕頭下的《山海經》,借著從窗簾縫鉆進來的月光翻到夾紙條的那頁。亡妻的字跡歪歪扭扭的,像她生前繡十字繡時扎歪的針腳,末尾還畫了個小小的笑臉,嘴角翹得老高,跟她當年收到第一支口紅時的表情一個樣。“這老太太,”楊永革用指腹蹭了蹭紙條,紙頁邊緣有點發潮,許是泉眼的水汽浸的,“到了那邊還惦記士力架,回頭再去地府超市給你捎兩箱,要巧克力味的。”
窗外突然“哐當”響了一聲,像是誰把什么重物摔在了地上。楊永革推開車門一看,差點笑岔氣——雙角牛把賬本踩成了紙團,正用蹄子往九尾狐身上扔,紙團砸在狐貍尾巴上,揚起的紙灰沾得她滿身都是,像落了層黑雪。九尾狐氣得九條尾巴同時炸開,火簇“騰”地竄高半尺,把紙團燒成了黑灰,卻燎著了自己的尾巴尖,燙得她原地轉圈,嘴里“嗷嗷”叫,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
“別鬧了!”楊永革往泉邊的沙堆里抄起把鐵鍬,往地上一拍,“那賬本是崔判官的生死簿,燒了閻王爺得來找你們算賬!上次孫悟空撕了生死簿,被壓了五百年,你們想試試?”
這話真管用。九尾狐立刻收了火,用尾巴尖拍打身上的紙灰,動作輕得像撣面粉;雙角牛也耷拉著腦袋,往楊永革腳邊湊,蹄子在地上蹭來蹭去,像犯了錯的孩子。麒麟從界碑后走出來,角上掛著串剛撿的紙灰,被月光照得像串碎銀:“它們是在玩‘記賬游戲’,九尾狐說雙角牛踩壞了她三棵胡楊樹,要記在賬上,等結了蟠桃抵債。”
“抵債?”楊永革突然想起地府超市的價目表,“我看你們是被閻王爺傳染了——他跟孟婆討價還價,說孟婆湯里的菜葉太多,要扣兩文錢,差點被孟婆的湯碗砸破頭。”他往房車斗里摸,摸出包孫女給的糖果,往倆神獸跟前一扔,“吃點甜的消消氣,當年我跟老伴吵架,就靠這糖和解的。”
糖果在沙地上滾了兩圈,九尾狐和雙角牛立刻湊過去搶,剛才的怨氣早飛到九霄云外。楊永革蹲在泉邊,看著水面上自己的影子,突然發現影子旁邊多了個模糊的輪廓,像他老伴正挨著他坐,手里還拿著顆沒吃完的糖果。他伸手往水里摸,指尖剛碰到水面,影子就散了,只撈起片沾著露水的胡楊葉,葉面上的紋路像她生前總穿的那件藍布衫的針腳。
“楊小子,快來看!”老馬的聲音從界碑那邊傳來,帶著點驚惶,又有點興奮。楊永革跑過去一看,只見界碑上新補的水泥縫里,那株綠芽的葉片上竟映出了畫面——是地府的景象:閻羅王正蹲在超市門口啃士力架,黑無常舉著個計算器算停車費,白無常則拿著支口紅,往孟婆的嘴唇上涂,孟婆笑得湯碗都歪了。
“這芽成精了?”老馬嚇得往后退了半步,“比你那能顯影的手機還神!”
“是忘川河的水和影泉的水混在一起了。”麒麟用角輕輕碰了碰葉片,畫面突然變了,出現了奈何橋,橋上擠滿了排隊喝湯的鬼魂,有個穿藍布衫的老太太正跟孟婆比劃著什么,孟婆往她手里塞了個小罐子,看著像楊永革老伴的腌蘿卜罐。
楊永革的眼睛突然濕了。他想起老伴總說,就算到了那邊,也要帶著她的腌蘿卜,說這是“人間的念想,到哪都不能丟”。現在看來,她真把蘿卜干帶去了地府,還跟孟婆成了朋友——說不定正教孟婆怎么用蘿卜干調湯,把那碗綠糊糊的孟婆湯變得有滋有味。
“明兒得給孟婆捎瓶醬油,”楊永革對著葉片輕聲說,“她那湯太淡,加點醬油再擱點蘿卜干,保準鬼魂們排隊搶著喝——這叫改良配方,我在廠里當廚師時就懂這理。”
九尾狐突然用尾巴卷著個紙團跑過來,紙團上用墨汁畫著個小人,正舉著鍋鏟炒菜,旁邊寫著“欠醬油一瓶——孟婆筆”。“這是從泉里漂上來的!”她把紙團往楊永革手里塞,尾巴尖的火簇晃得像小燈籠,“這老太太比張仙姑還能記賬,連醬油都要欠!”
眾人笑得直不起腰時,遠處突然傳來“突突”的馬達聲,像拖拉機在跑。楊永革往胡楊林外一看,只見輛破舊的三輪摩托車正往這邊沖,車斗里坐著個穿軍裝的老頭,手里舉著個大喇叭,喇叭里傳出的聲音震得樹葉都在抖:“楊永革!你是不是又把車開到不該去的地方了?道班的老王說看見你往地府方向拐了!”
是鎮上派出所的老李,退休前是片兒警,總愛管閑事。楊永革趕緊往房車后躲,卻被老李抓了個正著。“好你個楊永革,”老李用喇叭指著他的鼻子,“上次你把車開到瑤池,這次又闖地府,下次是不是要去太陽上野餐?”他突然往車斗里瞅,看見那沓金箔紙,眼睛突然亮了,“這黃紙哪買的?我家老婆子下周忌日,正想買點好紙錢——比鎮上花圈店的看著厚實。”
“地府超市買的,二十文一沓,我給你討價還價到十五文。”楊永革往他手里塞了一沓,“下次再去給你捎兩箱,記得給我報銷油錢——從胡楊林到地府,來回得半箱油。”
老李突然“嘿嘿”笑起來,拍了拍楊永革的肩膀:“夠意思!回頭我請你喝二鍋頭,就著你老伴的蘿卜干——上次你給我的那罐,我舍不得吃,還剩小半瓶呢。”他往界碑那邊瞅了瞅,看見那株會顯影的綠芽,突然咋舌,“這草能當電視看?比我家那臺老式彩電清楚!給我也看兩眼,瞅瞅我家老婆子在那邊過得咋樣。”
楊永革把老李拉到芽葉前,葉片上的畫面正好跳到忘川河邊:穿藍布衫的老太太正和個穿軍裝的老太太坐在石頭上聊天,手里都拿著顆士力架,笑得像倆小姑娘。老李突然紅了眼眶,掏出塊手帕擦了擦眼睛:“你看你看,她穿的還是我給她買的那件紅棉襖,我說過不保暖,她非說好看——到了那邊還穿著,傻老婆子。”
夜風越來越暖,帶著胡楊林的清香和泉眼的水汽,把所有人的影子都揉在了一起。楊永革往房車灶臺上的鍋里添了點水,打算煮點面條當夜宵,火苗“噼啪”響著,映得鍋壁上的油漬都在發亮。他往鍋里撒了把蔥花,香味飄出去,引得九尾狐和雙角牛都往灶臺邊湊,連老李都咽了咽口水。
“嘗嘗我這陽春面,”楊永革往碗里盛,面條上飄著的蔥花被風吹得晃來晃去,“比孟婆湯強多了,至少不用忘事——喝了這碗面,啥開心的、不開心的,都記著,才叫過日子。”
老李捧著碗吃得直咂嘴,面條湯灑在軍裝上,他也不在意:“比我家老婆子做的差點,但比食堂的強。”他往楊永革碗里夾了筷子面,“下次去地府,幫我給老婆子帶句話,說我把她的縫紉機修好了,等我過去,還跟她一起做棉襖。”
界碑上的綠芽突然輕輕晃了晃,葉片上的畫面換成了兩個老太太在試新棉襖,藍布衫的老太太往紅棉襖的老太太身上比劃著,樣子親昵得像親姐妹。楊永革突然覺得,這界碑補不補得好真的不重要了——凡間的思念能淌過忘川河,地府的牽掛能順著泉眼爬上來,連陰陽兩界的賬本上,都記著柴米油鹽的暖,這樣的日子,就算有點磕磕絆絆,也甜得讓人想嚼一輩子。
他往鍋里又添了瓢水,打算給麒麟和九尾狐也下點面。水開的“咕嘟”聲里,隱約能聽見泉眼在冒泡,像誰在遠處熬粥;九尾狐和雙角牛搶糖果的嬉鬧聲,混著老李哼的跑調小曲,把胡楊林的夜填得滿滿當當,連月光都沾了點面香,稠稠的,像碗沒喝完的陽春面湯。
楊永革摸出《山海經》,把老李的話記在空白頁上,字跡歪歪扭扭的,像他年輕時在工廠記的考勤表。書里夾著的亡妻紙條旁,不知何時多了片綠芽的葉子,葉片上還沾著點面湯,在月光下閃著光,像顆沒掉的淚珠,也像顆沒化的糖。
“明兒得去鎮上買袋面粉,”他對著書頁自言自語,“再給孟婆捎瓶老抽,她那湯要是能染紅,說不定能當番茄醬用——配蟠桃炒雞蛋,保準孫悟空都得搶著吃。”
窗外的鬼火不知何時散了,換成了漫天的星星,亮得像地府超市的燈泡,又像胡楊林里沒吹滅的火苗。楊永革打了個哈欠,把書往枕頭底下塞,后腰的舊傷在面湯的熱氣里舒展開來,暖得像老伴的手正輕輕按著他的背。
“睡吧,”他對著空氣說,“明兒還得給綠芽澆水呢,可不能讓閻王爺看了笑話,說咱凡間的草長得不如地府的好。”
夜風穿過窗簾縫,帶著句輕輕的回應,像誰在說“嗯,睡吧”,軟得像團剛揉好的面團,把整個房車都裹得暖暖的,連夢都沾了點陽春面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