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廣寒舊事·三尾狐講玉兔緣
胡楊林的晚風帶著點涼意,界碑上的樹影被拉得老長,像條攤開的舊綢緞。三尾狐蜷在泉邊的石頭上,尾巴尖纏著塊沒吃完的綠豆糕,糖霜沾在絨毛上,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星。楊永革蹲在旁邊添柴火,火苗“噼啪“舔著木柴,把兩人的臉映得忽明忽暗。
“楊大爺,您知道玉兔以前是啥嗎?“三尾狐突然開口,聲音軟得像棉花糖,尾巴尖的糕渣掉進火里,“噗“地冒了個小煙團。她是青丘來的小狐貍,剛滿三百歲,尾巴比九尾狐少六根,卻總愛講些老掉牙的故事,說自己夢里能聽見月亮上的悄悄話。
楊永革往火堆里扔了塊干胡楊木,火星子“噌“地竄起來。“不是說玉兔是嫦娥搗藥的仙童變的?“他往泉里看,水面映著輪彎月,像塊被咬過的綠豆糕,“小時候聽戲文里唱,說他犯了天條,被罰去月宮搗藥,搗夠十萬年才能變回人形。“
三尾狐突然笑了,尾巴搖得像撥浪鼓,把火邊的沙粒掃得亂蹦?!澳鞘球_凡人的,“她往嘴里塞了塊糕,“真正的故事啊,藏在廣寒宮的桂樹洞里,只有在月圓之夜,桂花開得最香的時候,才能聽見玉兔自己念叨?!?/p>
泉里的月影突然晃了晃,楊永革老伴的影子浮出水面,手里舉著本線裝書,封面上畫著個穿青衫的書生,正對著月亮嘆氣。三尾狐看見影子,突然收了笑,尾巴規規矩矩盤在身側,像個聽講書的乖孩子。
“那是三百年前的事了,“三尾狐的聲音低了些,像怕驚著月亮,“人間正是大比之年,江南有個書生叫蘇文玉,家里窮得叮當響,卻把字寫得比云錦還好看。他背著個破包袱上京趕考,包袱里只有三件舊衣裳、半塊干糧,還有支磨禿了的毛筆——那筆是他爹留的,筆桿上刻著'文心'倆字,磨得快要看不清了。“
火堆“噼啪“響了聲,三尾狐往火里添了片桂樹葉(是嫦娥托祥云快遞寄來的),香氣混著煙火氣飄散開,像把鑰匙,打開了故事的門。
“蘇文玉一路走得苦啊,“三尾狐的尾巴尖垂下來,沾了點泉水,“渴了就喝路邊的溪水,餓了就啃口干糧,晚上就蜷在破廟里,借著月光看書。有回遇到劫匪,搶了他僅剩的幾個銅板,還把他的書撕了,他蹲在地上撿書渣,哭得像個孩子——不是為錢,是為那些被撕碎的字。“
楊永革往泉里扔了塊綠豆糕,水面的影子里,書生正蹲在地上撿紙,手指被碎紙劃得淌血,卻把每片碎紙都小心翼翼揣進懷里。老伴的影子遞過去塊糕,書生搖搖頭,從懷里掏出個干硬的窩頭,小口小口啃著,眼睛還盯著地上的字。
“到了京城,蘇文玉住最便宜的客棧,“三尾狐接著說,“客棧老板見他可憐,讓他幫忙抄書抵房錢。他白天抄書,晚上就著油燈溫習,硯臺里的墨磨了又磨,直到能映出天上的星星。考場上,他寫得筆走龍蛇,文章里的字像活了似的,連監考的官都偷偷點頭——誰都以為,這狀元郎準是他了?!?/p>
火星子又竄起來,映得三尾狐的眼睛亮晶晶的?!翱砂l榜那天,紅榜上的狀元不是蘇文玉,“她的聲音有點發緊,“是個大官的侄子,字寫得像雞爪刨的,文章里還錯了三個別字。蘇文玉擠在人群里,看著自己的名字排在末尾,像顆被踩進泥里的綠豆,突然就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p>
泉里的影子晃了晃,書生站在紅榜前,青衫被風吹得獵獵響。有個穿官服的人走過來,手里拿著個錢袋,往他懷里塞:“蘇先生,我家公子知道你有才,這五十兩銀子算賠禮,你且回江南去,明年......就別來了?!皶彦X袋扔在地上,銀子滾出來,像串冰冷的眼淚。
“他在京城的街上游蕩了三天,“三尾狐的尾巴圈住自己,像怕冷似的,“看遍了朱門酒肉,聽夠了車馬喧囂,突然覺得那些字都白寫了,那些苦都白受了。這天夜里,他走到護城河邊上,月亮把河水照得像鋪了層碎銀,他望著水里的月亮,突然就想,不如去月亮上看看,那里總該有干凈的地方吧。“
楊永革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苗高了些,照亮了界碑上的嫩芽。嫩芽不知何時長了片新葉,葉尖卷著,像個攥緊的拳頭。
“就在他要往下跳的時候,“三尾狐的聲音突然亮了,“天上的云突然散開,月亮像面鏡子似的照下來,月光里站著個穿白裙的仙子,手里舉著支桂花枝,正是嫦娥。'凡間的事,天上看得清,'嫦娥的聲音像泉水叮咚,'那些歪門邪道,遮不住你的才,你若不想留在人間,可愿隨我回廣寒宮?'“
泉里的影子里,嫦娥踩著月光落在書生面前,裙擺上的銀線閃得像星星。書生愣住了,眼淚還掛在臉上,卻突然“撲通“跪下:“仙子若肯帶我走,我什么都愿意做,哪怕......哪怕做牛做馬?!?/p>
“我這廣寒宮,既無牛也無馬,“嫦娥笑著扶起他,桂花枝往他身上輕輕一點,“只有桂樹、藥臼,還有搗不完的藥。你若來,就得守月宮的規矩——不能再想凡間的功名,不能再為那些煩心事傷神。“
書生點頭如搗蒜:“只要能離開這骯臟地,我什么都不想了,連飯......連飯都可以不吃?!?/p>
嫦娥突然被逗笑了,笑聲像桂花開了:“哪有人不吃東西的?你既怕沾染凡間俗物,那就變只玉兔吧,“她的指尖在他額頭上一點,“兔子只吃草,干凈得很,也乖得很,正好陪我搗藥?!?/p>
三尾狐突然站起來,圍著火堆轉了個圈,尾巴甩出的風讓火苗晃了晃:“就見那書生身上冒起白光,等光散了,地上就多了只雪白雪白的兔子,耳朵長長的,眼睛紅得像他寫壞的朱砂筆。嫦娥把他抱起來,往他耳朵上別了支桂花,'以后,你就叫玉兔,這廣寒宮的月亮,有一半歸你管——桂花開了要記得搖,藥臼空了要記得搗,別讓烏云遮了月,也別讓心事染了塵。'“
楊永革往泉里看,水面的影子里,玉兔蹲在藥臼旁,爪子握著石杵,正一下下搗藥。藥渣濺出來,落在地上變成星星,被風吹得圍著他轉,像無數個小燈籠。
“剛變兔子那陣子,玉兔總偷偷哭,“三尾狐蹲回石頭上,聲音又軟下來,“不是想家,是想自己的筆,想那些沒寫完的字。嫦娥看在眼里,沒說什么,只是每天教他認天上的星象,教他辨桂樹的年輪,教他聽月光的聲音——說月光里藏著天下的字,比人間的書卷多百倍?!?/p>
有次玉兔搗藥累了,趴在藥臼邊打盹,夢見自己又變回書生,坐在考場里寫文章,可筆桿怎么也握不住,字全變成了桂花,紛紛揚揚落在紙上。他驚醒時,發現嫦娥正往他嘴里塞塊桂花糕,“嘗嘗?“嫦娥笑著說,“用你搗的藥粉和的面,甜吧?這世上的好東西,不止功名一種?!?/p>
“從那以后,玉兔慢慢變了,“三尾狐往嘴里塞了塊糕,“他開始喜歡桂花開時的香,喜歡藥臼搗出的韻律,喜歡看月光灑在銀沙上,像鋪了張寫不完的紙。他把桂樹搖得沙沙響,說那是天上的詩;他把藥杵搗得咚咚響,說那是月宮的文;他還學會了在月亮上打滾,把烏云趕得遠遠的,說要讓天下的讀書人,都能借著他管的月光看書?!?/p>
泉里的影子里,玉兔正站在桂樹上,爪子搖著樹枝,桂花像雨一樣落下來,落在嫦娥的發間,落在藥臼里,也落在人間的窗臺上——窗臺上,有個穿青衫的窮書生,正借著月光抄書,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和廣寒宮的搗藥聲,竟一模一樣。
“后來啊,“三尾狐打了個哈欠,尾巴圈住自己準備睡覺,“玉兔成了廣寒宮的管家,嫦娥說他管的月亮,比以前亮十倍。他偶爾也會站在月邊往下看,看見凡間的考場,看見紅榜上的名字,卻再也不會掉眼淚了——他知道,真正的才學,像桂樹的根,扎在土里看不見,卻能年年開花,月月結果,誰也擋不住?!?/p>
楊永革往火堆里添了最后一根柴,火苗漸漸小下去,只剩下暗紅的炭火。界碑上的新葉舒展開了,像只攤開的手掌,托著片月光。
“所以啊,“三尾狐的聲音越來越輕,像要隨著月光飄走,“現在玉兔總愛跟人說,他這兔子當得值,比當狀元舒坦多了——至少,他管的月亮,從來不會被歪門邪道遮著......“
泉里的月影漸漸淡了,楊永革老伴的影子對著他笑,手里舉著塊綠豆糕,上面用糖霜畫了只兔子,正蹲在月亮上,爪子里的石杵,搗出的不是藥,是星星。
遠處的房車旁,雙角牛正低頭吃草,尾巴甩得悠閑。胡楊林的風里,混著桂花的香和綠豆糕的甜,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像廣寒宮的月光,輕輕蓋在所有追夢人的身上——不管是變成兔子的書生,還是守著胡楊林的老人,心里都亮著片自己的月亮,干凈,明亮,永遠不會被烏云遮住。
作者有話說:關于那場月亮與兔子的夢
各位讀者朋友,當你們讀到三尾狐講的玉兔故事時,或許會覺得這段傳說帶著點離奇的溫柔——一個考不上狀元的書生,竟在嫦娥的點化下成了掌管月亮的玉兔。但你們不知道的是,這個故事的源頭,其實是我做過的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那是個下著小雨的深夜,我趴在書桌前改稿,眼皮沉得像灌了鉛。桌上的臺燈照著《三界奇葩春游》的手稿,楊永革蹲在胡楊林里的身影剛畫了一半,筆尖的墨就滴在紙上,暈出個圓圓的印子,像輪沒畫完的月亮。迷迷糊糊間,我好像聽見窗外有爪子扒拉玻璃的聲音,抬頭一看,竟見只雪白的兔子蹲在窗臺上,耳朵長得出奇,紅眼睛亮得像兩盞小燈籠,嘴里還叼著支沾著桂花的毛筆。
“你是楊永革?”兔子突然開口,聲音脆得像咬碎了冰糖,嚇得我手里的筆“啪”地掉在地上。它沒等我回答,就自顧自跳進屋里,爪子踩在稿紙上,留下串帶露水的腳印,“我知道你在寫三界的故事,也該寫寫我的事了——免得凡人總以為玉兔生來就是搗藥的,不知道我也曾是個握筆的書生?!?/p>
我愣在原地,看著它跳到臺燈上,尾巴卷著那支桂花筆,在草稿本上寫寫畫畫。它畫了個穿青衫的書生,背著破包袱站在城門前,城門上掛著“京城”二字;又畫了張紅榜,榜首的名字被圈了個黑圈,旁邊用小字寫著“非我”;最后畫了條護城河,月光灑在水面上,書生正往河邊走,影子被拉得老長,像根快要繃斷的弦。
“那年我叫蘇文玉,”兔子突然停下筆,耳朵耷拉下來,“滿肚子的墨水,以為能在紅榜上掙個名字,結果連個秀才都沒撈著。主考官說我寫的文章‘太直’,不像他那寶貝侄子,字里行間都是‘懂事’的彎兒。我站在紅榜前,看著那些被吹捧的歪字,突然覺得手里的筆比燒火棍還沉——寫了十年的字,竟不如人家遞上去的銀子管用。”
它往嘴里塞了片桂花,嚼得咯吱響?!拔易叩阶o城河邊時,真沒想活了。人間的路太擠,連塊放筆墨的地方都沒有,不如跳進水里,至少能清凈。可剛要往下跳,天上就飄下來片云彩,站著個穿白裙的仙子,手里舉著枝桂花,說她是嫦娥,問我愿不愿意跟她走?!?/p>
“我不想活了,”我聽見夢里的自己這么問,聲音發飄,像踩在棉花上,“去你那兒,就能不用活了?”
兔子突然笑了,笑得耳朵直抖:“嫦娥也這么問我。我說不想做人,也不想吃飯,就想找個地方待著,不用看誰的臉色,不用聽誰的閑話。她愣了愣,突然笑出聲,說‘那你就當只兔子吧’——兔子吃草,不用吃飯;兔子耳朵靈,能聽見月亮上的風,不用聽人間的糟心事?!?/p>
它用爪子指著草稿本上的月亮:“她用桂花枝往我身上一點,我就變成了現在這樣。剛到廣寒宮時,我總躲在桂樹后面哭,不是哭沒當上狀元,是哭自己握了十年的筆,最后竟要握著石杵搗藥。嫦娥不說我,就每天教我辨風聲——東南風里有江南的稻花香,西北風里有塞北的胡楊林,月光里藏著天下的字,比紅榜上的名字好看百倍?!?/p>
它突然跳到我面前,爪子拍著我的手背:“她讓我管月亮,說‘除了我,這廣寒宮的事你都能做主’。還說‘當保鏢就得耳朵靈,要聽得出烏云啥時候來,聽得出桂花開了第幾層,聽得出人間的書生是不是又在對著月亮嘆氣’。我才知道,原來不用紅榜證明,也能活得體面——我管的月亮,亮得能照見凡間的每支筆,這比當狀元風光多了?!?/p>
它往窗外跳時,突然回頭看我,眼睛亮得驚人:“你要寫我的故事,就得寫清楚——有才的人,不一定非要在一條路上撞南墻。我當不成狀元,卻成了管月亮的玉兔,耳朵里裝著三界的風,比當年揣在懷里的筆墨,可金貴多了。”
我猛地驚醒時,天已經亮了,雨停了,窗臺上沾著幾片桂花,稿紙上的兔子腳印還在,只是那串腳印最后變成了行小字:“告訴楊永革,廣寒宮的桂花熟了,有空來嘗塊桂花糕?!?/p>
后來我總在想,那場夢或許是老天爺在提醒我——寫故事的人,不光要寫神仙鬼怪的熱鬧,還得寫點人間的委屈和通透。蘇文玉的故事,不就是很多人的影子嗎?我們總以為只有一條路能證明自己,卻忘了月亮不只有一個角度的圓,就像楊永革守著胡楊林做綠豆糕,未必不如當年去城里開鋪子風光;就像那只玉兔,沒當上狀元,卻把月亮管得亮堂堂的,讓天下的書生都能借著他的光,把字寫得更直些。
有人說這個故事太理想化,哪有那么多“東邊不亮西邊亮”?可我總覺得,三界之所以可愛,不就是因為它容得下各種活法嗎?容得下考不上狀元的書生變兔子,容得下守著泉眼做糕的老人通三界,容得下所有“沒按劇本走”的人生——畢竟,真正的才華從來不是紅榜上的名字,是心里那點不肯熄滅的光,不管變成人還是兔子,不管握筆還是握石杵,都能把日子過得亮晶晶的。
寫到這里時,窗外的月亮正好升起來,圓得像塊沒咬過的綠豆糕。我突然覺得,那只玉兔說不定正站在月亮上看著我,耳朵豎著,聽我敲鍵盤的聲音——它肯定在笑,笑這個凡人總算明白,有些沒當成的狀元,其實是老天爺在給你留個更寬敞的地方,讓你把才華鋪得更開些,像廣寒宮的月光,灑遍三界,誰都能沾點亮。
所以啊,各位要是哪天夜里看見月亮上有個兔子影,耳朵特別長,那說不定就是蘇文玉在巡月呢。你對著月亮笑一笑,他說不定會往你窗臺扔片桂花——那是在告訴你,別著急,你的月亮,正在前面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