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這兩個字像顆石子,在林廈心里漾開一圈圈漣漪。
她攪動著碗里的粥,不敢抬頭看沈睿。砂鍋邊緣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表情,可她能感覺到那道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帶著不容忽視的認真。
“有什么好談的?”林廈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都過去了。”
“過不去。”沈睿說得篤定,語氣里帶著點固執,“林廈,五年前你說分手,連個像樣的理由都沒給我。這五年,我總在想,到底是哪里錯了。”
他的話像根細針,輕輕刺破了林廈努力維持的平靜。是啊,她當年走得那么倉促,連一句解釋都沒有,只留下一個冰冷的背影和傷人的話。
可那些苦衷,她怎么說得出口?說她因為家境懸殊被他母親羞辱?說她為了父親的醫藥費,懦弱地選擇了放棄?這些話,說出來像是在賣慘,更像是在提醒彼此,他們之間橫亙的,從來都不只是誤會。
“沒有誰錯了。”林廈避開他的目光,低頭喝了口粥,“就是……不合適。畢業季分手很正常,不是嗎?”
沈睿沒說話,只是看著她。店里的吊扇慢悠悠地轉著,發出輕微的嗡嗡聲。老板夫婦在灶臺邊忙碌,鐵勺碰撞鐵鍋的聲音清脆響亮,襯得他們之間的沉默越發沉重。
“我記得你以前不愛說謊。”沈睿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失望,“林廈,看著我。”
林廈的心跳漏了一拍,緩緩抬起頭。
他的眼神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看得她心里發慌。“你明明不是這么想的。”他說,“當年你說要和我一起攢錢給叔叔治病,說等我創業穩定了就……”
他沒再說下去,可林廈知道他想說什么。那些曾經以為觸手可及的未來,被她親手打碎了。
“人是會變的。”林廈硬著心腸重復這句話,指尖卻在桌下悄悄蜷縮起來,“以前覺得重要的東西,現在未必……”
“我沒變。”沈睿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林廈,這五年,我從沒變過。”
林廈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猛地別過臉,看向窗外。雨已經停了,路燈的光暈里浮著細小的塵埃,街角有個賣烤紅薯的小攤,冒著甜甜的熱氣。
多像當年啊。大學時每次晚自習結束,他都會拉著她去買烤紅薯,把最熱乎的那個塞給她,自己捧著稍微涼點的,一邊哈氣一邊笑她吃得滿臉都是。
“我該回去了。”林廈站起身,想結束這場讓她窒息的對話。
沈睿也跟著站起來,動作比她快一步,走到她面前:“我送你。”
“不用了,很近的。”
“我不放心。”他的語氣很堅持,眼神里帶著點她熟悉的執拗。
林廈沒再拒絕。她知道,只要沈睿認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就像當年他追了她整整三個月,從教室追到圖書館,從食堂追到宿舍樓下,風雨無阻。
兩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偶爾會在地面上交疊在一起,又很快分開。
“叔叔的病怎么樣了?”沈睿突然問。
林廈的腳步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好多了,去年做了手術,恢復得不錯。”
這五年,她拼命工作,省吃儉用,終于湊夠了手術費。父親出院那天,她站在醫院的走廊里,看著窗外的陽光,突然就哭了。那時候她多想告訴沈睿,他們的愿望,她一個人也實現了。
可她不能。
“那就好。”沈睿的聲音里帶著釋然,“當年我總說要幫你,結果……”
“跟你沒關系。”林廈打斷他,語氣有些急促,“是我自己的事。”
沈睿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她,眼神里帶著點探究:“林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林廈的心跳瞬間加速,她避開他的目光,含糊道:“沒有,你想多了。”
“我媽找過你,對不對?”
沈睿的聲音很輕,卻像驚雷一樣在林廈耳邊炸開。她猛地抬起頭,眼里滿是錯愕:“你……”
他怎么會知道?
沈睿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我媽那個人,我太了解了。當年你突然提分手,我就覺得不對勁。后來我問她,她雖然沒明說,但那表情,我一看就知道。”
林廈的眼眶突然就熱了。原來他什么都知道,原來他早就猜到了。那這五年,他是怎么過的?是恨她的懦弱,還是……
“對不起。”她聽見自己說,聲音哽咽著,“當年我……”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沈睿打斷她,眼神里帶著愧疚,“是我沒保護好你,讓你一個人面對這些。”
他的話像溫水,慢慢漫過林廈的心,那些積壓了五年的委屈、不甘、思念,突然就找到了出口。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砸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她以為自己早就百煉成鋼,可在沈睿面前,她還是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一點委屈就忍不住掉眼淚。
沈睿慌了,笨拙地想掏紙巾,手忙腳亂地摸遍了口袋,最后從背包里翻出一包皺巴巴的濕巾,遞到她面前:“別哭啊,是我說錯話了?”
林廈沒接,只是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
他嘆了口氣,沒再說話,只是安靜地站在她身邊,像高中時她被老師批評,他就在教室后門等她,什么也不說,卻讓人覺得安心。
哭了好一會兒,林廈才漸漸平復下來。她接過濕巾擦了擦臉,不好意思地別過臉:“讓你見笑了。”
“沒有。”沈睿看著她通紅的眼睛,語氣很溫柔,“哭出來也好。”
兩人繼續往前走,氣氛卻比剛才輕松了許多。快到小區門口時,林廈看見巷子里有個餛飩攤,昏黃的燈泡下,老板娘正麻利地包著餛飩。
“要不要吃碗餛飩?”她突然問。
沈睿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好啊。”
他們坐在小馬扎上,老板娘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撒著蔥花和蝦米。林廈低頭吃了一口,突然發現自己碗里沒有香菜——她從小就不愛吃香菜,這個習慣,沈睿記得,連餛飩攤的老板娘都知道了。
她抬起頭,看見沈睿正把自己碗里的香菜一根根挑出來,動作自然又熟練,像做過無數次一樣。
“你也不愛吃了?”林廈問。
“不是,”沈睿抬頭看她,眼里帶著笑意,“就是看你不吃,慢慢也覺得沒必要放了。”
林廈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暖的,酸酸的。原來有些習慣,真的會刻進骨子里,就算分開了五年,也還是改不了。
她低下頭,慢慢吃著餛飩,眼淚卻又不爭氣地掉了下來,混在熱湯里,嘗不出是咸還是淡。
也許,有些緣分,真的不是說斷就能斷的。
林廈是被手機震醒的。
屏幕上跳動著“張姐”的名字,是部門里的老前輩。她迷迷糊糊接起,聽筒里立刻傳來張姐咋咋呼呼的聲音:“小林!你看到群消息沒?咱們那個智能家居的案子,甲方那邊換對接人了!”
林廈一個激靈坐起來,抓過眼鏡戴上:“換了?不是一直是王經理嗎?”
“說是內部調整,換成他們老板親自對接了!”張姐的語氣里帶著興奮,又有點緊張,“聽說那位年輕得很,三十不到就把公司做得風生水起,就是不知道脾氣怎么樣……”
林廈揉著太陽穴打開工作群,置頂消息果然是總監發的通知,附帶著一行小字:“甲方負責人:沈睿,創科科技CEO。”
“沈睿”兩個字像烙鐵,狠狠燙了她的眼睛。
她握著手機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怎么會是他?
創科科技是這次智能家居項目的技術支持方,也是甲方爸爸之一。當初簽合同的時候,對接的一直是他們公司的項目總監,林廈連創科的大門都沒踏進去過,更沒想過會和沈睿扯上工作關系。
這世界到底是太小,還是命運故意開了個玩笑?
“小林?你在聽嗎?”張姐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
“啊……在。”林廈定了定神,聲音還有點發飄,“什么時候對接?”
“今天下午三點,在咱們公司會議室。”張姐頓了頓,壓低聲音,“小林,你可得打起精神來!這個案子要是成了,咱們部門今年的獎金就穩了!”
“我知道了張姐。”
掛了電話,林廈癱回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帶,里面浮動著細小的塵埃。
她該怎么辦?
找總監說自己不方便對接?理由呢?總不能說“我和甲方老板是前男友”吧?這話傳出去,怕是要被全公司當成談資。
硬著頭皮上?可她一想到要和沈睿在會議室里討論方案、討價還價,就覺得頭皮發麻。那些被刻意壓抑的私人情緒,萬一在工作場合露了餡怎么辦?
糾結了整整一個上午,林廈最終還是決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她是專業的職場人,公私分明還是能做到的。
下午兩點五十,林廈抱著筆記本電腦站在會議室門口,深吸了一口氣。里面已經坐了不少人,總監正和幾個同事低聲交談,氣氛算不上輕松。
“小林來了?快坐。”總監朝她招手,指了指靠近門口的位置。
林廈剛坐下,會議室的門就被推開了。
沈睿走在最前面,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深灰色西裝,沒打領帶,襯衫領口松開兩顆扣子,顯得隨性又不失氣場。他身后跟著兩個助理模樣的年輕人,手里拿著文件夾,步履匆匆。
整個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
沈睿的目光掃過全場,在落到林廈身上時,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隨即恢復如常,像只是在看一個普通的合作方員工。
“抱歉,來晚了。”他走到主位坐下,聲音沉穩,帶著恰到好處的禮貌,“路上有點堵車。”
總監連忙笑著擺手:“沈總太客氣了,是我們應該等您。”
林廈低著頭,假裝調試電腦,心臟卻跳得像要撞破胸腔。他的聲音和昨晚在餛飩攤時完全不同,少了那份松弛的暖意,多了幾分公事公辦的疏離,像隔著一層磨砂玻璃。
這樣也好。她暗暗想,清清楚楚地劃清界限,對誰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