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湖的晨霧還沒散盡時,慧蓮已經坐在親水平臺的石階上了。露水打濕了她的白大褂下擺,手里的離心管架上,六支裝著湖水樣本的試管在晨光里泛著淺綠,像串剛抽芽的柳條。
“第17次采樣?”楊定一博士的腳步聲穿過霧靄,他推著輛實驗推車,金屬輪子碾過濕漉漉的石板路,留下兩道平行的水痕。推車上的恒溫箱嗡嗡作響,里面躺著昨晚培養的藻類樣本,藍綠色的液體在培養皿里輕輕晃動,像被揉碎的星空。
慧蓮抬頭時,鬢角的碎發沾著細小的水珠:“凌晨四點的湖水最穩定,溶解氧含量比白天高12%。”她指著試管里的絮狀物,“你看這藍藻的聚集形態,和上周暴雨后完全不同,像是在自我修復。”
楊定一俯身,將便攜式顯微鏡架在石階上,調好焦距遞過去。鏡頭里,藍藻細胞正以肉眼難辨的速度分裂、重組,受損的藻絲邊緣冒出細小的凸起,像傷口上長出的新肉。“這就是‘洄藍’現象。”他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2003年沈教授發現的那種自我修復機制,我們終于在自然水體里觀測到了。”
慧蓮的指尖在顯微鏡調焦輪上頓了頓。沈亦舟這個名字,是她在整理校史檔案時偶然看到的——煙臺大學首屆生物工程系主任,也是楊定一的博士生導師,三十年前因一場實驗事故去世,留下的未完成手稿里,只潦草地寫著“藍藻洄游時的基因重組或可應用于受損生態修復”。
“可沈教授的手稿里說,這種現象需要特定的水溫、光照和礦物質濃度共同作用。”慧蓮調出手機里的監測數據,“今天的水溫18.5℃,比他記錄的閾值低了1.2度,為什么還會觸發修復?”
楊定一從推車下層拿出個金屬盒子,打開時里面的精密儀器發出輕微的蜂鳴聲。“因為這個。”他取出枚巴掌大的芯片,表面布滿細密的金屬網,“上周在湖底淤泥里發現的,碳14測年顯示是2001年的產物,上面的電路紋路和沈教授筆記里畫的‘生物信號放大器’完全吻合。”
芯片被放入水樣中時,試管里的藍藻忽然劇烈波動起來,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慧蓮看著顯微鏡下瘋狂分裂的細胞,忽然想起父親書房里那只上了鎖的鐵盒。昨天她終于撬開銹蝕的鎖扣,里面除了半枚刻著“洄”字的玉佩,還有張泛黃的采購單:“東方水泥,特種型號混凝土,用于三元湖底防滲工程”,落款日期正是2001年。
“我父親當年捐建湖底防滲層時,是不是加了什么特別的東西?”她抬頭時,睫毛上的水珠恰好滾落,“沈教授的事故報告里寫著‘實驗材料泄露’,會不會……”
“不是泄露,是預埋。”楊定一打斷她,從恒溫箱里取出另一份樣本,“這是從防滲層混凝土里提取的微生物群落,你看這個桿菌的基因序列。”他點開平板上的對比圖,“和沈教授當年培養的‘修復菌株’相似度99.7%。當年的事故是場意外,但他臨死前讓學生把菌株混入了澆筑材料,說‘湖水會記得該怎么變好’。”
慧蓮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她想起小時候跟著父親來工地,總看見沈教授蹲在湖邊,把裝著藍藻的試管埋進土里,嘴里念叨著“等它們學會在水泥里扎根,就能守住這湖清水了”。那時她以為是老頭的怪癖,現在才明白,那些被她嘲笑的“傻事”,竟是場跨越二十年的實驗。
“可是……”她指著監測屏上的數據,“這些年湖水幾次富營養化,為什么藍藻沒有爆發?按道理,這種自我修復機制應該會讓它們過度繁殖才對。”
楊定一笑著從推車里拿出個玻璃罐,里面泡著段暗綠色的軟管:“因為這個。從湖底淤泥里挖出來的,里面是沈教授設計的‘生態開關’——當藍藻濃度超過閾值,軟管里的放線菌就會釋放抑制酶。這玩意兒用的是你們東方水泥的特種材料,耐腐蝕,能在水里待五十年。”
他將軟管里的液體滴入培養皿,原本瘋狂生長的藍藻瞬間放慢了速度,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你父親當年不僅捐了混凝土,還按沈教授的要求,在防滲層里預留了上千個這樣的‘開關’。他在給沈教授的信里寫‘水泥能護著菌株,也能管住它們,就像做人,既要敢生根,也要懂收斂’。”
慧蓮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囈語。他說“對不住沈先生”,說“那湖底的管子該換了”,說“小蓮要記得,修湖和修人一樣,不能只靠堵,得留著疏通的道”。那時她聽不懂,此刻看著培養皿里漸漸恢復平衡的藍藻,忽然就紅了眼眶。
霧散了,陽光穿透云層落在湖面,碎成萬點金光。楊定一將新采集的水樣注入檢測儀器,屏幕上立刻跳出組三維模型——湖底的防滲層在模型里像張巨大的網,每個節點都閃著微光,那是“生態開關”的位置;網眼之間,藍藻的修復軌跡像血管一樣蔓延,將養分輸送到需要的地方。
“沈教授的手稿里還畫了這個。”楊定一調出張設計圖,“他想建個‘生物工程博物館’,把三元湖變成活的實驗室,讓學生們親眼看看,修復生態和修復錯誤是一回事——都得有耐心,有方法,還得愿意等。”
慧蓮的指尖劃過模型里父親公司的logo,那標志被沈教授畫成了朵荷花,根莖恰好連著湖底的防滲層。“我父親……他從來沒說過這些。”她聲音有些哽咽,“他總說自己是個粗人,不懂什么生物工程,就是想幫沈先生守住這湖水。”
“他懂。”楊定一拿出本舊相冊,翻到張泛黃的合影——沈教授站在中間,左邊是穿著工裝的慧蓮父親,手里捧著袋水泥樣品;右邊是年輕的楊定一,舉著支試管笑得燦爛。“你父親當年總說‘水泥是死的,人是活的,得讓死東西學著幫活東西’。他資助我讀博,就是為了完成沈教授的遺愿。”
湖水在陽光下漸漸變得清澈,能看見湖底游動的小魚。慧蓮忽然站起來,從包里拿出個用油布包著的東西——是父親留下的施工日志,最后幾頁畫滿了草圖,標注著“更換生態開關的新方案”,旁邊寫著“小蓮若看到,記得找楊博士,他懂怎么弄”。
“楊老師,”她把日志遞過去,眼睛亮得像湖面的光,“我想完成這個方案。東方水泥愿意全額資助‘洄藍計劃’,把三元湖變成真正的活態博物館,讓沈教授和我父親的想法,能接著往下傳。”
楊定一接過日志,翻到最后一頁時笑了。那里貼著張慧蓮七歲時的照片,扎著羊角辮,正把顆糖放進沈教授手里。照片背面是父親的字跡:“小蓮說要幫沈先生養藍藻,這孩子,隨她爹,認死理,但心是熱的。”
遠處傳來學生們的笑聲,他們舉著采集瓶跑向湖邊,像極了當年的沈教授和父親。慧蓮望著那些年輕的身影,忽然明白“洄藍”二字的真正含義——不是回頭望,而是像湖水一樣,帶著過往的養分,流向更遠的地方。
楊定一調試好儀器,對她伸出手:“那我們開始吧?第一步,先檢測所有‘生態開關’的活性,就從你父親當年親手澆筑的那段湖岸開始。”
慧蓮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觸時,仿佛摸到了兩代人未說出口的約定。湖水輕輕拍打著石階,像在應和著什么。她低頭看向試管里的藍藻,它們不再瘋狂生長,也沒有停止修復,只是在陽光里安靜地浮動,像一群懂得了平衡的精靈。
或許,這就是生物工程最動人的地方——它教會我們,所有的修復都不是抹去過去,而是帶著記憶,慢慢變好。就像這湖,記得沈教授的試管,記得父親的水泥,記得所有犯錯與修正的瞬間,然后在時光里,把每個片段都釀成讓水更清的養分。
陽光越來越暖,慧蓮的白大褂在風里輕輕揚起,像只振翅的鳥。她知道,接下來的路還很長,要檢測上千個“生態開關”,要培養新的修復菌株,要把父親和沈教授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但她不怕,因為湖水記得答案,時光記得約定,而她的心里,已經種下了屬于自己的那株“洄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