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像未干的墨汁，在海面上暈開時，慧蓮正站在輪渡的甲板上。海風卷著咸腥氣撲在臉上，她手里攥著那半枚玉佩，冰涼的玉質貼著掌心——這是父親臨終前塞給她的，說“到了蓬萊，找個叫‘守潮人’的老頭，他會明白”。

船身忽然輕微顛簸，慧蓮低頭看了眼手機，信號格在“無服務”和“1格”之間反復跳動。屏幕上是昨晚楊定一發(fā)來的消息：“蓬萊的霧有記憶，會把藏在心里的事映出來。”她當時沒懂，此刻卻看見霧中漸漸浮出人影——是母親年輕時的樣子，穿著碎花襯衫蹲在海邊，手里捧著只大海星，父親站在身后舉著相機，陽光在他發(fā)梢鍍了層金邊。

“小心腳下。”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慧蓮回頭，見個穿藏青色對襟褂子的老人拄著棗木拐杖，杖頭雕著只銜珠的海鷗。他帽檐壓得很低，露出的鬢角全白了，“我是守潮人，你父親的老朋友。”

“您知道我要來？”慧蓮把玉佩遞過去，觸到老人指尖時，像碰到塊被海風吹了半輩子的礁石，粗糙卻溫熱。

守潮人摩挲著玉佩上的紋路，忽然笑了：“你父親當年總說，他閨女眼睛像霧里的星星——果然沒騙我。”他轉身往船艙走，拐杖敲在甲板上篤篤響，“跟我來，霧大的時候，碼頭的石階會認錯人。”

穿過搖晃的走廊，守潮人推開間艙室的門。慧蓮剛邁進去，就被滿屋的貝殼標本驚住了——從指甲蓋大的虎斑貝到半人高的鸚鵡螺，每只貝殼內壁都刻著日期，最新的那只刻著“2023.9.15”，正是今天。

“你父親每年霧季都來這兒。”守潮人指著墻上的航海圖，圖上用紅筆圈著密密麻麻的小點，“這些是他放生玳瑁的位置。他總說，蓬萊的霧能洗去煩惱，卻洗不掉牽掛——你看這顆。”他從玻璃罐里拈出顆珍珠，珠層里裹著片極小的海藻，“2010年的，他說那年你高考，怕你緊張，就往海里扔了百八十顆這樣的‘平安珠’。”

慧蓮的指尖撫過珍珠，忽然聽見霧里傳來鈴鐺聲。守潮人推開后窗，海風卷著濃霧涌進來，霧中竟站著個穿校服的少女，扎著和慧蓮同款的馬尾，正踮腳往擺渡船上跳。“那是十二歲的你。”守潮人說，“那年你偷偷跟著漁船來蓬萊，想給父親驚喜，結果在碼頭哭著找媽媽。”

慧蓮忽然想起那陣尖銳的汽笛聲——原來不是幻覺。霧中的少女摔在沙灘上，褲腳沾著沙礫，哭聲被海浪吞掉一半。這時霧里又走出個身影，是年輕時的父親，他脫下外套裹住少女，蹲下來的動作和守潮人此刻的姿態(tài)重合。

“蓬萊的霧最公道。”守潮人把拐杖靠在墻角，給慧蓮倒了杯海菜茶，“它不藏好的，也不瞞壞的。你父親總說欠你句對不起——當年為了救擱淺的鯨魚，沒趕回來參加你的畢業(yè)典禮。”

茶盞里的熱氣模糊了視線，慧蓮忽然看見霧中浮現出畢業(yè)典禮的禮堂。父親的船在霧里拋錨，他站在船頭，手里攥著本該給她獻花的向日葵，花瓣被海風撕得七零八落。而禮堂里的她，正對著話筒說“感謝我的父親”，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蛛網。

“他后來在霧里漂了三天三夜。”守潮人往茶里加了勺蜂蜜，“回來時曬脫了層皮，卻把向日葵的種子撒在了海邊——你看窗外。”

慧蓮湊到窗邊，霧氣稍散的地方，成片的向日葵正朝著太陽轉頭，花盤里的籽實飽滿得發(fā)亮。守潮人說：“這是‘愧疚花’，蓬萊人都知道，越是覺得對不住誰，這花長得越旺。”

船身猛地一震，像是撞到了什么。守潮人抓起拐杖：“到‘回音礁’了，你父親的船當年就在這兒壞過螺旋槳。”他領著慧蓮踏上碼頭，礁石上的青苔滑得像抹了油，每一步都得踩著前人鑿出的小石窩走。

“聽！”守潮人突然停住，拐杖指向霧深處。慧蓮屏住呼吸，聽見海浪拍打礁石的間隙，夾雜著斷斷續(xù)續(xù)的琴聲——是父親最愛的那首《潮聲》。“是霧在學他彈琴。”守潮人解釋，“他每次來都在這礁石上練手風琴，霧記下來了，到了時辰就播一遍。”

霧漸漸稀薄，露出片月牙形的沙灘。慧蓮看見沙灘上插著百十來根木樁，每根樁上都系著塊木牌，最舊的那塊寫著“祝小蓮考試順利”，最新的則是“等我閨女來蓬萊”。

“他半年前就開始準備了。”守潮人聲音發(fā)啞，“知道自己熬不過冬天，就天天來這兒釘木樁。說怕霧太大，你找不到路。”

慧蓮蹲下身撫摸木牌上的刻痕，忽然發(fā)現每個字的末尾都向上挑著——像父親每次寫她名字時，總故意把“蓮”字的最后一筆拉得長長的，說“這樣就像拖著條小尾巴，不會丟了”。

“這塊是昨天的。”守潮人指著最靠近海水的木樁，木牌上的字跡還帶著潮氣，“他說‘霧要是太濃，就讓玳瑁給你帶路’——你看海里。”

十幾只玳瑁正排著隊往岸邊游，背上的甲殼在陽光下泛著琥珀光。最前面那只脖子上系著紅繩，慧蓮認出那是她十歲時編的，早以為丟了。

“你父親說，蓬萊的仙不是云里的宮殿，是心里的念想。”守潮人把半枚玉佩系在慧蓮手腕上，“他還說，等你看見玳瑁排隊，就該明白——那些沒說出口的牽掛，早就順著洋流，長成了能引路的燈塔。”

霧徹底散了，陽光鋪在海面上，像撒了滿地碎金。慧蓮望著游到腳邊的玳瑁，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渾濁的眼睛突然發(fā)亮，他說“小蓮，蓬萊的霧會告訴你，我從沒離開過”。

此刻海浪漫過腳背，帶著溫涼的暖意，像父親的手掌輕輕托住她的腳踝。遠處的向日葵田在風中起伏，木牌上的字跡在陽光下舒展，每一筆都像在說“我在”。慧蓮抬手摸向胸口，那里的玉佩正隨著心跳微微發(fā)燙——原來所謂仙境，不過是有人用半生的牽掛，在霧里種滿了會開花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