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晨露比往日更涼些,慧蓮剛走出禪房,就見青石板路上凝著一層薄霜,陽光沒完全爬上山頭,把菩提樹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像一幅淡墨畫。她習慣性摸向僧袍內側——黑石還在,只是最近它的溫度總隨天色變,清晨是霜雪般的涼,正午又成了暖陽般的溫,倒像有了自己的性子。
剛到菩提樹下,就聽見樹洞里傳來細碎的響動。慧蓮探頭一看,竟有只松鼠蹲在木魚旁,爪子抱著顆松果,正對著樹洞里的金蓮歪頭打量。見她來,松鼠也不怕,叼著松果躥到枝椏上,尾巴掃過金蓮花瓣,落下幾片帶著晨露的花瓣,恰好落在慧蓮攤開的手心里。
花瓣還是熟悉的柔軟,卻比之前多了幾分通透,陽光透過花瓣,能看見里面細細的紋路,像極了人體內的脈絡。慧蓮指尖輕輕捏著花瓣,忽然想起初代方丈手記里“非空非色”四個字——以前總覺得“空”是啥都沒有,“色”是眼前的模樣,可此刻摸著花瓣的實感,看著光影穿過花瓣的虛相,倒有些糊涂了:這花瓣是“實”還是“虛”?是“色”還是“空”?
“在琢磨‘非空非色’?”楊定一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手里提著個竹籃,里面裝著剛采的野果,“我今早去后山,見這些野果熟了,想著給你帶些。”他把竹籃放在石桌上,目光落在慧蓮手中的花瓣上,“你看這花瓣,摸得著、看得見,是‘色’;可等它枯了,就成了泥土的養分,沒了原來的模樣,又是‘空’。但它真的‘空’了嗎?養分還在,只是換了形態——這就是‘非空非色’吧?”
慧蓮把花瓣放在石桌上,拿起顆野果。野果紅得透亮,咬一口酸甜多汁,果肉在舌尖化開,是實實在在的滋味。“若是只說‘色’,這野果是紅的、甜的;若是只說‘空’,它終會被消化,變成身體的能量。”她咀嚼著果肉,眼神亮了些,“可它既不是純粹的‘色’,也不是純粹的‘空’——紅是它的相,甜是它的味,消化后的能量是它的本質,三者合在一起,才是這顆野果的全部。”
楊定一點頭,從布包里掏出張圖紙,上面畫著黑石的剖面圖:“我昨晚用儀器測了黑石,發現它內部有極細的能量通道,像人體的經絡。表面的‘生命循環圖’不是刻上去的,是能量自然形成的紋路——你說它是‘色’,它有具體的形態;說它是‘空’,它的核心是流動的能量,沒有固定的樣子。這和佛經里‘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的說法,簡直一模一樣。”
慧蓮湊過去看圖紙,黑石的剖面圖上,銀色的能量線交織成網,和她之前“看見”的能量網如出一轍。“以前聽師父說‘非空非色’,總覺得是要我們不執著于表象,可現在才懂,‘不執著’不是否定表象,是承認‘表象’與‘本質’本就是一體。”她指著圖紙上的能量線,“就像這黑石,紋路是‘色’,能量是‘空’,沒有紋路,能量無處依托;沒有能量,紋路只是死的圖案。”
正說著,寺里的小沙彌跑過來,手里捧著個破損的瓷瓶:“慧蓮師姐,前殿供桌的觀音瓷瓶裂了,住持讓我問問你,能不能修修?”瓷瓶是青釉的,瓶身上畫著蓮花,瓶口缺了一塊,瓶身還有道長長的裂紋,像是被什么撞過。
慧蓮接過瓷瓶,指尖撫過裂紋。瓷瓶的釉面冰涼,裂紋邊緣有些粗糙,是實實在在的“破損”。她忽然想起十五歲那年山洪,藏經閣的木門被沖得變形,當時她以為門“壞了”,師父卻說“門沒壞,只是換了種樣子守著經書”。此刻看著瓷瓶,倒有了新的念頭:這瓷瓶是“壞”了,可它依舊能裝水,依舊能插蓮花,只是沒了原來的完整——那它到底是“有用”還是“無用”?是“完好”還是“破損”?
“我試試。”慧蓮把瓷瓶抱在懷里,對小沙彌笑了笑,“你先回去告訴住持,我修好了就送過去。”小沙彌跑走后,她對著瓷瓶發呆,楊定一看出她的心思:“你是在想,這瓷瓶的‘破損’是‘色’,‘依舊能用’是‘空’?”
“嗯。”慧蓮點頭,“若是執著于‘完好’的‘色’,這瓷瓶就是廢的;可若是看見它‘能裝水’的本質,它就還是有用的。”她忽然起身,往禪房跑去,回來時手里多了些金箔和黏合劑——那是以前師父教她修補經書時剩下的。
她坐在石桌前,先把黏合劑小心涂在裂紋上,再用金箔細細貼在裂紋處。陽光漸漸升高,照在瓷瓶上,金箔反射出細碎的光,原本難看的裂紋,竟成了瓷瓶上一道金色的裝飾。等貼完最后一片金箔,慧蓮把瓷瓶放在陽光下——瓶口的缺口雖還在,卻被她用金箔捏了朵小小的蓮花貼上,裂紋變成了金色的線條,繞著瓶身的蓮花圖案,倒比原來的瓷瓶多了幾分獨特的韻味。
“這就是‘非空非色’的修吧?”楊定一看著瓷瓶,眼中滿是贊嘆,“沒有執著于‘復原’原來的‘色’,而是接納它的‘破損’,用新的方式讓它延續‘有用’的本質——既沒否定‘破損’的實相,也沒忽略‘可用’的本質。”
慧蓮捧著瓷瓶,指尖撫過金色的裂紋。瓷瓶還是原來的瓷瓶,卻又不是原來的瓷瓶——它有了新的樣子,卻依舊保持著“裝水供佛”的本心。“就像我們修行,”她輕聲說,“年紀大了,容貌會變,這是‘色’的變化;可心里的‘根’不會變,這是‘空’的本質。若是執著于年輕的容貌,就會焦慮;若是守住心里的‘根’,就不會被外表的變化困擾。”
正說著,一陣風吹過,菩提樹枝椏上的金蓮輕輕晃動,有片花瓣落在瓷瓶里,恰好落在金色蓮花的位置,像是天生就該在那兒。慧蓮看著花瓣,忽然想起黑石——她從口袋里掏出黑石,放在瓷瓶旁。奇妙的事發生了:黑石上的“生命循環圖”亮起,銀色的光芒順著瓷瓶的金色裂紋流動,最后在瓶口的金蓮花處匯聚,形成了一點小小的光斑,光斑里竟映出了菩提樹的影子,連樹洞里的木魚都清晰可見。
“這是……”楊定一瞪大了眼睛,拿出放大鏡湊近光斑,“光斑里的菩提樹,和真實的菩提樹一模一樣,連每片葉子的紋路都不差!這難道是‘非空非色’的顯像?”
慧蓮也湊過去看,光斑里的菩提樹在微風中晃動,和真實的樹同步搖曳,仿佛是真實樹木的“影子”,卻又帶著真實的生機。“它不是‘影子’,也不是‘真實’的樹。”她若有所思,“就像夢里的場景,看得見、摸得著,是‘色’;可醒來后發現是假的,是‘空’。但夢里的情緒是真的,就像這光斑里的樹,生機是真的——所以它既不是‘空’,也不是‘色’,是兩者的融合。”
楊定一拿出筆記本,快速記錄著:“從科學角度看,這是能量的全息投影——黑石的能量與瓷瓶的金箔、金蓮的能量共振,形成了與菩提樹一致的能量場,所以能顯像。但這顯像既不是實體(空),也不是純粹的光影(色),而是能量的具象化,剛好印證了‘非空非色’。”
慧蓮把黑石放回口袋,光斑漸漸消失,瓷瓶上的金色裂紋卻還留著淡淡的光澤。她捧著瓷瓶站起來,準備送往前殿,剛走兩步,就看見住持站在不遠處,手里拿著一本藍色封皮的書。
“住持師父。”慧蓮停下腳步,恭敬行禮。住持笑著走過來,目光落在瓷瓶上:“你修的不是瓷瓶,是‘非空非色’的心境啊。”他把藍色封皮的書遞給慧蓮,“這是寺里藏的《金剛經》手抄本,里面有初代方丈批注的‘非空非色’釋義,或許能幫你更深入地悟透這個道理。”
慧蓮雙手接過經書,封皮是深藍色的,邊角有些磨損,書頁泛黃,上面的字跡是用金粉寫的,雖歷經歲月,依舊清晰。翻開第一頁,就是“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句子,旁邊有初代方丈的批注:“見花不是花,是因執花之相;見花仍是花,是因悟花之性。相是色,性是空,執相則迷,悟性則明。”
“‘執相則迷,悟性則明’。”慧蓮輕聲念出批注,心里忽然通透了——以前她看金蓮,只看見金色的花瓣(相),以為那就是金蓮的全部;現在才懂,金蓮的本質是能量(性),花瓣只是能量的外在表現。執著于花瓣的“色”,就會在它枯萎時難過;悟到能量的“空”,就會明白它從未真正消失。
住持看著她的神情,欣慰點頭:“‘非空非色’不是要你脫離現實,而是要你在現實中看見本質。就像這瓷瓶,你沒讓它變回原來的樣子,卻讓它以新的樣子繼續發揮作用——這就是‘不執于色,不沉于空’。”
慧蓮捧著瓷瓶和經書,向住持道謝后,先把瓷瓶送往前殿。供桌前,觀音像依舊慈眉善目,慧蓮小心地把修好的瓷瓶放在供桌上,往里面注滿清水,插上一朵剛采的梔子花。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瓷瓶上,金色的裂紋反射出光,落在觀音像的衣袍上,像是給觀音像鍍上了一層金邊。
從大雄寶殿出來,慧蓮沒有立刻回菩提樹,而是抱著《金剛經》手抄本,坐在殿外的石階上翻看。初代方丈的批注很細致,有的是對句子的解讀,有的是自己的修行感悟——有一段寫著:“某日見小沙彌掃落葉,問‘掃的是葉還是空’,沙彌答‘掃的是心’。忽悟:落葉是色,掃葉是行,心無執著則非空非色。”
慧蓮合上書,抬頭看向庭院里的楓樹。楓葉已經開始變紅,有片葉子被風吹落,落在她的書頁上。她撿起楓葉,葉片邊緣有些卷曲,顏色是深淺不一的紅,是實實在在的“色”;可再過些日子,這片葉子會腐爛,變成泥土的養分,失去原來的樣子,是“空”。但它的“紅”和“卷曲”,是它作為楓葉的獨特印記;它變成的養分,是它作為生命的延續——這就是“非空非色”,既有當下的實相,也有永恒的本質。
“在看什么?”楊定一走過來,手里拿著剛畫好的圖紙,上面是黑石、瓷瓶、金蓮的能量共振示意圖,“我把今早的發現整理成了圖,你看這能量流動的軌跡,和《金剛經》里‘非空非色’的邏輯完全契合。”
慧蓮接過圖紙,看著上面的能量線——從黑石出發,到瓷瓶,再到金蓮,最后回到菩提樹,形成了一個閉環,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就像生命的循環,”她輕聲說,“沒有絕對的‘開始’,也沒有絕對的‘結束’;沒有純粹的‘空’,也沒有純粹的‘色’。我們看見的每一個‘相’,都是本質的一種表現;我們經歷的每一件事,都是生命的一次顯化。”
楊定一在她身邊坐下,秋日的陽光落在兩人身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暖意。“以前我總覺得,科學要追求‘絕對的真理’,要分清‘是’與‘不是’。”他看著遠處的山巒,“現在才懂,就像‘非空非色’,很多時候沒有絕對的‘是’與‘不是’,只有‘既是又不是’——這不是模糊,是更接近事物的本質。”
慧蓮再次掏出黑石,放在陽光下。石頭上的“生命循環圖”緩緩轉動,銀色的光芒里,隱約能看見瓷瓶的影子、楓葉的影子、甚至遠處村莊的影子。“它就像一面鏡子,”慧蓮輕聲說,“照出的不是表象,是本質;照出的不是‘空’,也不是‘色’,是兩者的融合。”
夕陽西下時,慧蓮把《金剛經》手抄本送回藏經閣,又去菩提樹旁靜坐了片刻。樹洞里的木魚依舊安靜,枝椏上的金蓮還在綻放,黑石在口袋里散發著溫和的溫度。她閉上眼睛,沒有刻意想“非空非色”的道理,只是感受著風的流動、葉的輕響、自己的呼吸——風是“色”,流動是“空”;葉是“色”,輕響是“空”;呼吸是“色”,氣息是“空”。它們都是實實在在的存在,又都在不斷變化,沒有固定的形態,卻都有著自己的本質。
起身離開時,慧蓮回頭看了一眼菩提樹。夕陽把樹的影子拉得很長,金色的紋路在地面上閃著微光,像一條通往本質的路。她知道,“非空非色”的悟,不是一次就能完成的,未來還會有更多的遇見、更多的困惑,讓她在“色”與“空”之間反復琢磨。但她不再著急,不再執著于“一定要懂”,因為她已經明白:“非空非色”不是一個答案,是一種看待世界的方式——不否定眼前的實相,不忽略背后的本質,在每一個當下,看見“既是又不是”的真相,接納“既實又虛”的生命。
晚風輕輕吹過,菩提樹葉嘩嘩作響,像是在回應她的心聲。慧蓮握緊口袋里的黑石,腳步輕快地向禪房走去。她知道,下一段修行,又將在“非空非色”的指引下,慢慢展開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