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針巷的黃昏總是來得比別處早。馬頭墻的影子一寸寸爬過青石板,像一匹緩慢展開的綢緞,把白日最后一縷光也縫進墻縫里。沈念禾抱著剛晾干的《百鳥朝鳳圖》殘卷走進巷口,卷軸邊緣仍帶火場焦味,混著桂花的冷香,提醒她:災后的第七個黃昏到了。
繡坊排門半掩,門臼吱呀,像老人咳嗽。祖母坐在門檻,膝橫一根紫檀拐杖,杖頭雕著缺尾鳳凰。燈影下,她摩挲頂針裂痕,忽然問:“知道為什么頂針刻‘晏’字?”念禾搖頭。老人冷笑:“銅匠姓晏,可他熔了太多秘密。”
祖孫倆往巷尾去。老銅匠蹲在爐前,火光把皺紋照成一張燒裂的地圖。念禾突然扯斷腕間幽藍骨線投入銅水,火苗“嗤”地竄高,老銅匠暴喝:“找死么?這絲沾過戰火灰!”銅水卻已凝成雙匙,一把滲著朱砂,一把纏著藍霧。兩把鑰匙成形:一把小巧,一把修長。祖母把小的塞進念禾掌心,大的藏進自己袖口。
回程,巷口霓虹燈管“嘶嘶”漏電流,像縫合傷口的羊腸線被掙開。柳月娘倚在“新月繡行”門前,旗袍下擺撩起,金屬義肢的齒輪隨動作輕響:“上海產的,軋過三百匹洋布,沒喊過一聲疼——你們繡娘的手指,行么?”
里間,老式腳踏機噠噠作響,針桿起落,牡丹花瓣邊緣壓出齒輪痕,像被機床軋過的活花。柳月娘從機座下抽出鐵皮盒,鎖孔里半截焦黑絲頭——正是《蠶書》缺頁上被燒毀的蠶紋。祖母遞過長鑰匙,“咔嗒”,鎖開,盒底掉出一本油布小冊:《沈家繡譜·光緒二十九年》。扉頁夾著一張泛黃當票:
民國二十二年,沈靜姝當掉嫁衣金鳳補子一枚,死當。
念禾指尖一顫——那補子的鳳凰羽式,與殘卷如出一轍。
燈影搖晃,繡譜與殘卷并排,焦黃與古舊對視。祖母把兩把鑰匙并攏放到案上:“一把開舊門,一把開新門,你選。”念禾握攏鑰匙,朱砂針尾刺入掌心。血珠滾進鎖孔,銹機括突然轉動,繡譜中飄落當票,嫁衣的金鳳似在火中振翅。
窗外,最后一縷黃昏沉入巷底,第一盞路燈亮起。巷外賣報童嘶聲喊:“號外!蘇州淪陷——日軍強征繡娘!”祖母突然握緊拐杖,杖頭鳳凰缺尾處,崩出一星陳年火屑。磷火吞沒霓虹的剎那,銅鑰匙在祖孫掌間炙燙——舊火未熄,新火已燃。